一个新物种的发现,离灭绝有多远?

发布时间 :2019-08-22

​​新物种的发现,从驴友游记开始 

2015年初的一个晚上,我照旧在搜寻着野外调查的备选地点。突然,某驴友网站的一则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什么东西?大家帮忙鉴定一下”。打开照片的瞬间,我惊呆了!图中干枯灌木背景的前面,一条喉咙宝石蓝色、其余通身翡翠色的蜥蜴,正在眯着眼睛享受日光浴。中国还有这样美貌的龙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一看拍摄地点,居然在云南梅里雪山!于是乎,同年的夏天,依据驴友提供的信息,我便和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一道,前往云南梅里雪山寻找这颜值爆表的小蜥蜴。

才到德钦县尼农对岸的澜沧江河谷,布满荆棘的灌木和参差不齐的石堆印入眼底。这么干燥的环境,居然生活着翠绿的蜥蜴?正当我还在怀疑信息准确性的时候,师兄便大叫“停车,停车!就在那个石头上!” 和照片中一模一样,翡翠色的它就在石头上休息着,俯视着这一片仿佛是它后花园的河谷。

随后经形态对比,这样貌不凡的蜥蜴果真是一个未被科学所认知的新物种!我们依据其雄性极具特点的翠绿体色,将其命名为翡翠攀蜥,学名Japalura iadina;其拉丁文学名iadina正是“翡翠色”的意思。在团队成员的共同努力下,文章在2016年于学术杂志Zoological Research上正式发表 [2],而翡翠攀蜥也有幸成为了当期杂志的封面动物。自此,这梅里雪山脚下蜥蜴界的“吴彦祖”有了正式的名字。

后来通过结合DNA分子和形态学数据,我们将原先的广义攀蜥属Japalura的分类进行了重新厘定,将包括翡翠攀蜥在内的大多数攀蜥厘定至重新恢复有效性的Diploderma属,其中文名对应龙蜥属,而翡翠攀蜥Japalura iadina也因此正式改名为翡翠龙蜥Diploderma iadinum【4】

荣登学术杂志封面的翡翠龙蜥荣登学术杂志封面的翡翠龙蜥



跟进研究:分布狭窄且面临严重威胁 

与大多数刚被认知的新物种一样,有着极高颜值的翡翠龙蜥也缺乏基础生物学资料。而就在2015年首次发现翡翠龙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它的栖息地周边就停满了挖掘机和卡车,栖息地可能有被迅速破坏的可能。因此为了尽快弄清翡翠龙蜥的分布范围和受威胁情况,我们在2016年申请了山水自然的澜沧江保育基金,以本底调查的方式,对翡翠龙蜥的种群情况开展了有针对性的调查。


经过了为期1年的科学考察,我们发现翡翠龙蜥和横断山其他龙蜥一样,属于局部特有种,全球仅分布于澜沧江海拔3000m以下的河谷中依赖低海拔干热河谷的脆弱生境;而相比在澜沧江上游分布的其他龙蜥物种,翡翠龙蜥的分布范围更加狭窄,仅分布于德钦县尼农至维西县北部不到80km的澜沧江狭窄河谷 [2]


三角形和五角星为模式产地;圆形为其他分布点。不同颜色对应不同物种,问号为疑似记录三角形和五角星为模式产地;圆形为其他分布点。不同颜色对应不同物种,问号为疑似记录

不幸的是,翡翠龙蜥的分布恰巧和人类活动高度重叠:大量的村落沿河坐落,道路修建也都沿河谷蜿蜒。2016年调查时,现有栖息地就已经被之前的开发侵占压缩,翡翠龙蜥脆弱的栖息地已面临直接威胁。


悲剧正在发生:破坏威胁不断升级

然而2016年的调查结果,只是悲剧的开始... 自此之后短短的3年时间内,我们最初发现翡翠龙蜥的地方(也就是该物种的模式产地)已经从澜沧江干热河谷的原生灌丛,变成了刀俎之下被开发的“鱼肉”。如今,当地政府片面的为了发展经济,抓住了目前梅里雪山国家公园被撤销的“契机”,在河谷中大兴土木,修建了生猪养殖和蔬菜种植基地,彻底摧毁了模式标本采集地的原生环境;而江对岸的河谷也难逃一劫,油橄榄种植基地、矿泉水厂也拔地而起,彻底移平了大片的原生灌丛

翡翠龙蜥模式产地。上:2015年的原生灌丛河谷;下:2019年的同一地点,寸草不生翡翠龙蜥模式产地。上:2015年的原生灌丛河谷;下:2019年的同一地点,寸草不生

2019年7月的德钦县尼农2019年7月的德钦县尼农


与此同时,移民村也在模式产地旁沿江修建,大片的居民住房和其他基础设施吞没了江边的脆弱灌丛生境,而修建过程中的扬尘和废渣则进一步蚕食被压榨后仅存的栖息地。同时,在干热河谷中愚昧的进行“植树造林”强行将仅有平坦区域由原生干热灌丛改变为行道绿化,不种原生灌木,反而去种树......

在干热河谷中野蛮的植树,反而直接破坏当地脆弱的生态,产生的环境也不适合龙蜥生存在干热河谷中野蛮的植树,反而直接破坏当地脆弱的生态,产生的环境也不适合龙蜥生存


被多方威胁生存后的翡翠龙蜥,数量骤减。就在今年7月我再次前往调查的时候,几乎已经难觅其踪影….询问当地人得知,自从上述工程开建,原本常见的翡翠龙蜥已经很难见到


如此开发破坏的速度,若再不有所行动,只恐怕不用几年,翡翠龙蜥这个刚被科学界认知的新物种,就要步入濒临灭绝的物种名单。


相同威胁普遍存在,同门亦难逃厄运

调查中我们还发现,同样也分布于于澜沧江河谷的另外两种近年来才发现的龙蜥(2015年描述的帆背龙蜥Diploderma vela和2019年刚描述的侏龙蜥Diploderma drukdaypo),其栖息地也面临着严重的威胁[2]

左:帆背龙蜥;右:侏龙蜥左:帆背龙蜥;右:侏龙蜥


帆背龙蜥的模式产地西藏盐井曲孜卡乡,随着温泉旅游开发大兴土木,模式产地也已经被破坏殆尽,原先的灌丛河谷变成了旅游广场和温泉酒店,而沿澜沧江的支线道路和蔬菜基地建设则毫不顾忌河谷保护,废渣随意向河谷倾倒,掩盖破坏了沿途帆背龙蜥的栖息地,沿河栖息地被严重片段化。而侏龙蜥栖息地紧靠西藏第二大城市昌都市,城市扩张和开发直接威胁仅存的河谷生境。

澜沧江河谷的栖息地破坏;A帆背龙蜥模式产地大兴土木;B蔬菜基地;C道路违规倾倒废澜沧江河谷的栖息地破坏;A帆背龙蜥模式产地大兴土木;B蔬菜基地;C道路违规倾倒废


尴尬的保护境地:分类混乱导致无法可依,缺乏保护

翡翠龙蜥保护的急迫情况,只是我国爬行动物保护尴尬境地的一个缩影;而要搞清这个问题,还得从分类研究说起。早期文献资料中将我国西南所有龙蜥物种均鉴定为一个物种,即草绿龙蜥Diploderma flaviceps。因此,草绿龙蜥误认为是一个广布物种,而这分类学上的混淆和随之产生的错误分布信息,直接导致了草绿龙蜥的IUCN濒危等级和中国脊椎动物红色名录评估均被误认定为无危(LC),而草绿龙蜥在修改前的《野生动物保护法》中,仅仅被列为“三有”动物,所受的法律保护非常有限。

真正的草绿龙蜥,其实并不绿,而且也并非广布真正的草绿龙蜥,其实并不绿,而且也并非广布


然而近期分类研究陆续表明,真正的草绿龙蜥为狭域分布的特有种,仅分布于四川省甘孜及阿坝州大渡河中上游地区【1,2,3】而我国西南横断山区以前鉴定为草绿龙蜥的种群,均代表了龙蜥属的独立特有物种,且绝大多数物种属于狭域分布,所受威胁程度较高【2, 3】。仅就澜沧江而言,2015年至今就已经发现描述了三个龙蜥属新种,包括了翡翠龙蜥,帆背龙蜥和侏龙蜥,而依据IUCN评估标准,这三个物种的生存均受到较严重的威胁,其中翡翠龙蜥属于濒危级别(EN),而帆背龙蜥和侏龙蜥则属于易危(VU),同样面临人类开发的直接威胁【3】。


但不幸的是,这样的分类和保护研究结果错过了主要的物种濒危等级评估的时间(IUCN每10年更新一次),以至于至今为止,IUCN和《中国濒危物种红皮书》仍然将我国西南的所有龙蜥认为是草绿龙蜥,其受威胁等级依旧是无危。


与此同时,三江并流区域仅注重高海拔森林栖息地的保护,忽视低海拔干热河谷,该区域内龙蜥物种的栖息地完全处于一个不受保护的状态。以翡翠龙蜥为例,原先其栖息地尚隶属于云南省试点的梅里雪山国家公园,享受国家公园保护条例的庇护。然而近年在国家收回云南省国家公园试点,统一规划建设后,梅里雪山国家公园被“撤销”,其辖区目前完全失去了法律保护,而其中低海拔区域翡翠龙蜥的栖息地更是完全暴露在当地政府的开发破坏之下,彻底失去了最后的一点保护。

高海拔森林备受关注,而低海拔看似“贫瘠”的河谷却被忽略,长期与开发破坏相伴高海拔森林备受关注,而低海拔看似“贫瘠”的河谷却被忽略,长期与开发破坏相伴


 

滇西北潜在的明星物种,保护大有益处

作为全球仅分布于云南澜沧江河谷的高颜值濒危物种,翡翠龙蜥毫无疑问是这一区域特有物种最好的代表,有潜质成为这一区域低海拔河谷生态环境的明星保护伞物种,而其明星物种效应可以带动横断山干热河谷栖息地内两栖爬行动物及其它动、植物类群的保护。因此保护翡翠龙蜥不仅仅是保护了一个单一的濒危物种,而是保护了这一区域内特有的干热河谷生态系统



同时,保护好翡翠龙蜥这一基层物种,也就维持了当地健康的食物链和生物多样性,直接保护了当地大型捕食性爬行动物及鸟兽。而健康多样的生物多样性无疑将促进当地生态旅游业的蓬勃发展,为本来受地理限制难以发展的当地带来直接、绿色的经济利益


庆幸的是最新修改的野生动物保护法提案中,翡翠龙蜥已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其他几种龙蜥也大多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保护,将终于有法可依,也有了执法基础。


如何保护?对症下药,其实不难

目前通过野外调查,以翡翠龙蜥为首的龙蜥属物种受到的主要威胁就是栖息地破坏,而这些破坏最主要来自于基础设施的违规建设。其中,道路修建过程中违规倾倒废渣、不合理的旅游、农业经济开发最为显著


针对这些问题,严格监管道路修建过程中渣土的堆放、对工程建设进行有针对性的环境评估、以及强制要求建设后的项目对周边进行栖息地恢复,就能很好的控制人类活动对龙蜥栖息地的影响,最大程度上保护龙蜥的生存环境。同时,严格控制河谷生境内旅游、农业设施的修建规模,将不必要的建设项目移到中高海拔的区域,都能有效的保护当地龙蜥种群。


目前当务之急,就是在有效环境评估以前,停止当前的所有建设项目,及时进行环境评估和栖息地重建!

 

结语

作为翡翠龙蜥以及其他几种龙蜥新物种的发现者和研究者,我对这些横断山区的鳞甲居民有着特殊的感情。一个新物种的发现,绝不应该是它开始濒危消亡的开始!横断山极富魅力的陡峭河谷,并不是人们认为的那样荒芜贫瘠,更不是可以随意破坏侵占的不毛之地。这里的花草鸟兽不仅珍奇特有,它们赖以生存的所谓“荒芜”河谷其实相比森林更加脆弱。


希望微弱的声音可以及时传播开,希望迟来的保护还不算太晚


参考文献:

【1】Manthey, U., D. Wolfgang, M. Hou, and X. Wang. 2012. Discovered in historical collections: two new Japalura species (Squamata: Sauria: Agamidae) from Yulong Snow Mountains, Lijiang Prefecture, Yunnan, PR China. Zootaxa, 30 1664, 27–48.


【2】Wang, K., K. Jiang, D. Zou, F. Yan, C.D. Siler, and J. Che. 2016. Two new species of Japalura (Squamata: Sauria: Agamidae) from the Hengduan Mountain Range, PR China. Zoological Research, 37, 41–56. 


【3】 Wang, K., K. Jiang, J. Ren, D. Zou, J. Wu, J. Che, and C.D. Siler. 2019. A new species of dwarf Japalura (Reptilia: Squamata: Agamidae) from the upper Mekong River in Eastern Tibet, with notes on morphological variation, distribution, and conservation of two congeners along the same river. Zootaxa, 4544, 505–522.


【4】Wang, K., J. Che, S. Lin, V. Deepak, D. Aniruddha, K. Jiang, J. Jin, H. Chen, C.D. Siler 2019a. Multi-locus phylogeny and taxonomic revision of the Mountain Dragons of the genus Japaluras. l. Gray, 1853 Reptilia: Squamata: Agamidae. Zoological Journal of the Linnean Society, 185: 246–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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