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CAMERON CROWE
LOS ANGELES TIMES EXCLUSIVE
JUNE 20, 2021 6 AM PT
五月末一个周六的夜晚,Joni Mitchell端坐在家中会客厅的沙发椅上,静静等待着什么。这是一间十分宽阔且典雅的客厅:一张台球桌、一架钢琴、几把吉他整齐地排列在一起,还有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作——仿佛是主人意图将自己毕生的所有作品毫不吝啬地呈现给每一位来宾。从她满是期待的神情可以甚至能够瞥见几分像是孩童企盼零食或玩具那般的纯真。毕竟停摆许久的“Joni即兴音乐会”将在今晚再次拉开帷幕。在这个特殊时期,对于Mitchell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久违的了。
2018年,同是民谣唱作人的Eric Andersen借着在洛杉矶演出的机会带着乐队成员拜访了Mitchell位于Bel-Air的住宅。在此不久的几年前,突发的脑动脉瘤极大程度上影响了Mitchell的声线,医院甚至还断言她将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可这样的噩耗对于Mitchell而言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在她九岁被确诊为小儿麻痹症时,她便发誓自己将打破医生的宣判再次站立行走。六十一年过去,Mitchell对着相似的人生困境作出了同样的宣言。然而每当问及是否有信心再次一展歌喉时,Mitchell总是略带悲观地笑着摇摇头。
“就像是生命终归消逝一样。”她似乎真的无心演唱了。
不过情况似乎随着Anderson那晚在Mitchell会客厅的现场表演而发生了改变。尽管无法自己献声,这次表演仿佛唤起了Mitchell对音乐、对乐友的怀念与渴望。不久之后在一次与Brandi Carlile共进晚餐的机遇下,Mitchell旁敲侧击地央求这位格莱美得主发动她的票圈,邀请更多音乐人到她家做客,为她上演更为精彩的小型即兴音乐会。于是“Joni的即兴音乐会”开始不定期地举办,嘉宾除了Chaka Khan、Herbie Hancock等圈内的音乐挚友,还有诸如Harry Styles这类年轻一代的迷弟迷妹们混入其中,只为与偶像见面。Joni自然是来者不拒,唯有一条:“进来前不许携带任何摄像工具。”这是因为Mitchell只允许自己出现在一张照片上——狂欢结束后的,全场所有嘉宾的大合照。
“好了,让我们开始吧。”这晚的音乐会由Carlile,还有她的御用乐手Tim and Phil Hanseroth领衔。一同出席的还有Elton John、Lucius乐队的 Jess Wolfe和Holly Laessig、创作歌手Charlie Puth、音乐制作人Rick Whitfield还有钢琴家Ben Lusher。其中不乏有宾客携带配偶前来,Laessig甚至还带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Oscar。Carlile以翻唱“Carey”作为今晚的开场表演,毕竟这首歌出自Mitchell最广受赞誉的专辑Blue。
此时此刻歌曲的原作者正端坐在六英尺远的地方。正当Carlie怀着真挚的崇拜之意声情并茂地演唱副歌时,一个温暖而又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畔:“Oh, you’re a mean old daddy,but I like you … fine.”
是Mitchell的歌声。
全场顿时陷入了一片嘈杂。在沙发上的Elton John对丈夫David Furnish还有其他人不断表达着自己难以言表的惊讶与喜悦:“是她的声音,她找回了自己歌手的灵魂。”随后John加入了Charlie Puth对自己的歌曲“Don’t Let the Sun Go Down on Me”的翻唱,Lucius唱了一首新歌,Carlile凭借自己的作品“The Joke”收获了阵阵掌声。在演出即将结束之际,John向Mitchell深情演唱了“Moon River”。“我只想对你说,看到你安好如初对我来说如获甘霖。我们齐聚于此,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们对你的爱永恒不朽。”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夜晚。其中最让人回味无穷的,当属Mitchell和Carlie共同唱着“All I Want”的时刻。“I am on a lonely road, and I am traveling, traveling, traveling.” 这句她当年写下的字里行间透露出无比寂寥的歌词,在时隔半个世纪的今晚,听上去却没有丝毫的孤寂之情。
几天之后我受邀参加了Mitchell的晚宴。晚宴的菜肴不是什么精烹细饪,Mitchell上了一道家乡的特色“萨斯卡通一锅炖”。从她容光焕发的神态可以看出,那晚的表演仍让她深深陶醉其中。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刚结束完身体理疗和游泳课程的缘故。
“那真是有趣的一夜,”Mitchell说道,“之前我一直不确定我还能否唱歌。我已经失去了高音域,唯有中低音还能勉强试试。”
让我们追忆一下Mitchell是如何从一个艺术学校的学生、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民谣歌手逐步成长为眼前这位名垂千古、万人敬仰的传奇女唱作人:在决定投身音乐事业之后,Mitchell迅速跳脱了当时民谣圈内陈腐的条条框框并开始了自己的创作生涯。随后得益于Judy Collins翻唱的“Both Sides Now”大获成功 ,Mitchell也因而开始崭露头角。后来,Leonard Cohen的“Suzanne” 令Mitchell感触良多,她决心为自己的创作挖掘更深层次的情感维度。于是她陆续写下“Clouds”和“Ladies of the Canyon”,这些作品让她斩获了更多的溢美之词。尽管诸如“For Free” 、“Circle Game”还有“Woodstock”这样的佳作已能彰显出Mitchell日渐成熟的思想深度,紧接着发行的这张Blue凭借着其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个人情感宣泄却让更多的听众醉心其中无法自拔。
时间追溯到五十年前的这周,Blue的发行对于现代歌曲创作而言或许算得上是划时代的一刻。尽管Mitchell届时才27岁,她却已经谱写出她私密化程度最高、个人色彩最为浓烈的作品。Blue的主题自然是爱,但它细腻地捕捉到了爱情中每一处令人心醉神往的光荣与伤痛,并在扬琴这一独特乐器的帮助下,这些光荣和伤痛终被编织成美丽的音符。这些高度私密化的自省式歌曲影响了后世数不胜数的音乐创作人。无论是John Lennon、Prince还是近年初露锋芒的Phoebe Bridgers,甚至是任何一个正准备提起笔的某位未来的唱作者,Blue对于他们每一位来说都是创作圣经般的存在。
你一定听过不少粉丝或是其他音乐人针对“Blue在自己生命中的意义”这类话题发表的长篇大论。我很想知道对于作为创作者的你而言,Blue这张专辑承载着怎样的意义?
有些时候我还纳闷这张何德何能成为了我最负盛名的作品,为什么不能是“Court and Spark”,或是“Hejira”?毫不吹嘘地说,我到现在都还认为“Hejira”的歌词写得太好了,当然在我看来“Blue”之后的作品没有一张不好的。和现在媒体和歌迷的大肆吹捧形成鲜明反差的是,“Blue”在问世之初其实是反响平平,这也和我的其他专辑一样,在发行后过了一段时间才广受赞誉。当初我听到的最多的评价是:用力过猛、歌词的个人色彩太过强烈、和之前的风格截然相反。他们甚至怀疑我自己也讲不出这张专辑想表达些什么。而这些负面评论,多半是来自那些男性唱作人。他们觉得我的转变就像Dylan在舞台上突然玩起电琴那样荒谬,甚至担心:这是从Dylan身上“传染”的吗?会不会传给下一个人?我们是否有必要在音乐作品中将自己从内而外剖析的干干净净?这些男人总告诫我:“给自己留点余地,Joni。没人会去唱你的这些歌,它们过于私人且露骨了。”
你还记得这张专辑的录制过程吗?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当时我们是关上房门录制的,因为我觉得我正处在一个十分不安全的地方。我做了一个梦,却又似梦非梦。梦里我身在一个摆有一把折叠木椅的房间,我看到一群个子高大的,穿着尼龙长袜的女人吹奏者大号和长号,我看到观众们表情困惑,虽然我也是观众。可与他们不一样的是,我成了一袋里面装有人体器官的玻璃纸袋,里面还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我受不了被暴露在众人面前,受不了一屋子的人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甚至不敢与他人接触。我觉得自己太容易被人伤害了,好像每个人都能透视我的内心,能够看穿我所承受的痛苦,即便我已记不清这痛苦究竟为何。这张专辑的很多歌曲都是怀着这样的心理创作的。那场梦境简直是我脆弱一面的最好写照。
毕竟这张专辑充斥着大量的个人情感碎片。作为你长期的录音师兼创作伙伴,Henry Lewy也一定早已洞悉了你所说的自己脆弱的一面。他第一次听到Blue是什么反应?
“把门关上。”他说着便照做了。
可这张专辑并不全然是忧郁的,能够听出还夹杂着些许愉快。
有些歌曲是我在欧洲旅行时创作的。可并不代表旅行途中我能做到足够的释然。特别是在和Graham Nash分手之后,失恋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我曾认为我与他的感情是坚不可摧,我认为我不会再爱上除他之外的第二个男人。我也是我那段时间无法解开的心结。
Joni Mitchell and Graham Nash (Jim Marshall Photography LLC)
1970年初你曾飞赴希腊旅行,在那里你在一处名叫Matala的洞穴群过上了一段嬉皮士的生活。Blue中最让人心水的歌曲便是取景于此。你是怎么想到要去希腊的呢?
我只是迫不及待想开始一场冒险。我认识一位名叫Penelope的女孩,恰好她也要去希腊,于是我俩结伴而行。我和她都是Leonard Cohen的朋友,因此我们相约去了他当时定居的小岛Hydra。我那时带了一支竖笛和我的扬琴dulcimer。在Hydra岛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爬上一座山的顶峰,与那里的羊群结为玩伴。山谷间回荡着我与它们的嬉戏声,还有我奏出的悠扬笛声。至于雅典,我们在那遇到了一群为躲避军政府镇压四处游荡的诗人。他们手上弹奏着一种像是用装苹果的木箱制成的吉他。我当时还花了50美金从他们那买了一把,我十分想念这把琴。我用这把琴在雅典的地铁站像街头艺人一样坐在地上卖唱,还收获了不少人们掷来的硬币。
你外出的这段时期是否切断了与故乡的一切联系?是否有熟人急于找寻你却没能找到?
没人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我。最后是我自己设法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平安无事,让他们不必牵挂。我们在雅典时,每到一处地方当地人都会冲我们喊:“Sheepy, Sheepy, Matala Matala!”我们当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他们是在说:“Hippie, hippie, 去Matala吧!那是属于你们的地方!”于是我们租了辆车前往渡口,乘船前往Matala。到了那里时夜幕已降,我们来到海边,顺着土耳其的方向放眼眺望。Penelope忽然和我聊起了自己名字的典故,你知道的,Penelope是希腊神话里Ulysses的妻子。我们聊得正起劲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是一家餐厅发生了爆炸。回头正好看见Cary Raditz被爆炸产生的冲击轰出门外。我对Penelope说:“真是个‘闪亮登场’!我想我有必要认识认识这个有趣的人。”我们走上前去,看到他系着头巾,上身穿着白衬衫,下身穿着像纱布一样的肥大的短裤。原来他来自印度的巴纳拉斯,是这家餐厅的厨师,刚才的爆炸是他不小心燃爆锅炉导致的,他胳膊和腿上的毛发都被烧焦了。我和Cary就是这样初次相识的,他就像炸弹一样炸进了我的生命。
于是Cary顺理成章成为你此次“出逃行动”的“同伙”。他作为你洞居生活的“庇护者”,给你讲述了许多有趣的事。但你为什么在歌中将他描述为一个“刻薄的小老头”?
我刚到Matala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些人的大惊小怪:“看啊,Joni Mitchell也上了贼船!”我的出现对他们来说就像陨石撞击地球一样稀奇。因为这个缘故Cary对我很是反感,他不希望他的朋友们都变得像白痴一样恭维我、奉承我。他想向他的朋友们证明,自己不会受到名人的“蛊惑”。
“Carey”的确称得上一首旷世杰作——一首深情的离别之歌。Cary说当时他只听你整天抒发着自己的思乡之情,可在他24岁生日时,你将这首歌作为礼物表演给他听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是在向他道别。
这是一个体面的道别方式。我人生中每一次与他人的诀别都是体面的。特别是在和我的第一任丈夫感情结束之后,我将这个问题看得很重。不过我不喜欢道别。我更喜欢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回家的喜悦是否能冲淡这份离别之殇?
确实是的。我喜欢我位于月桂谷的住所,它就像时时刻刻准备欢迎归来的我。当然,我所住过的每一处房子都会给我这样的温馨感觉。但对于Crosby, Stills & Nash三人我总是心怀愧疚,特别是Graham,我竟对他不辞而别。现在想来,这或许也是我与他感情走向尽头的导火索吧。
关于“River”这首歌你有没有什么花絮想给我们分享的?
我想没有。你知道的,这首歌表达的是最纯粹的心碎与歉意,谨此纪念一段逝去的爱情。就是这样。当然,这首歌之所以流传甚广还在于我给它设定的背景——圣诞佳节,毕竟每年圣诞有太多孤单寂寞的人了。你也知道,这首歌被翻唱过无数次,也被无数次收录进各式各样的圣诞特辑里。有些人会抱怨:“这根本不是圣诞歌!”可我觉得,这就是一首圣诞歌。谁说圣诞歌一定要喜气洋洋欢歌笑语?“River”是一首专为失落之人谱写的圣诞歌,人们需要这样的歌曲。
你有没有过在创作过程中被自己的歌词感动哭的经历?
从来没有。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而是一个呐喊者、宣泄者。我只是将我的情感用催人泪下的文字全然倾泻出来。
可你说过,在2000年录制交响乐版的“Both Sides Now”时,为你伴奏的伦敦交响乐团的所有乐手无不悄然垂泪。
这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当时我真的很惊讶,是那种极度甜蜜的、美轮美奂的惊讶。此情此景令我在演唱这首歌时怀揣着更为复杂、更为别样的情感。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那次录制是我对这首歌最为独一无二的一次演绎。
在进行此类阵势浩大的表演之前你会做一些热身的发声练习吗?或是沏一杯茶润润嗓子?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准备仪式?
Mitchell摇了摇头。
几天前的那晚,我亲眼目睹了“Blue”里那些动人的音符再次从你的口中唱出。欣喜之余却也心生困惑,就像在一本老相册里追忆往事时你可能会发出同样的疑问:“我还是从前的那个自己吗?”
当然是的。这么多年来我尝试了无数的音乐风格,也经历了许多人生的风风雨雨,可我还是原来的我。我的朋友们见了我,仍把我当做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我对他们也是如此。
Joni Mitchell, on the front porch of her home in Laurel Canyon in January 1971( Joel Bernstein)
Graham Nash为你们二人的同居生活创作了“Our House”。当你得知他在创作这样一首歌曲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想这必将是一首非常美妙的歌曲。事实证明它的确捕捉到了我俩共处时光里的小确幸。我们当时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温暖、惬意和甜蜜。有时我会变得焦虑,变得神经质,若是换成其他男人可能受不了我这一点,但Graham从不介意。他会温柔地对我说:“来沙发上躺一会吧,你需要放松一刻钟。”每逢此刻我都会遵循他的建议,并与他依偎在沙发上。这真是段美好的回忆。
无论如何,你的再度开嗓对于歌迷来说真是一个福音。这对你来说想必也会是一个好兆头,今年对你而言也许是一个新的篇章。
我很惊讶自己的作品在历经岁月的更迭后仍能聚集这么多的目光。这种心情,就像两年前出席Clive Davis的格莱美预热晚会所体验的那般。当时他向众人宣告了我的到来,随后聚光灯打向我,如雷的掌声将我淹没。每当有人告诉我,我的音乐是如何如何影响到他们的人生时,我都会感激涕零。这份我与歌迷的情感纽带,是我在经历这么多人生的酸甜苦辣后,时间回馈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况且,这份情感纽带潜移默化中也能帮助他们处理自己的私人关系,你能理解这一点吗?
这就是Blue发行半个世纪以来,所体现的永不褪色的价值。
真诚和美好。这是我一直希望传递给世人的东西。
注:本文作者Cameron Crowe曾于1979年在滚石杂志上发表了对Joni Mitchell的首次采访文
详情参考【RollingStone】专访——Joni Mitchell Defends Herself (weibo.com)
原文:Joni Mitchell talks with Cameron Crowe about health, 'Blue' - Los Angeles Times (latim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