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柜的玻璃门结了细密的白霜,隔着一层蒙蒙的雾便让人很难再看清里面的东西。碧棺左马刻眯着眼睛挑了半天,索性直接拉开柜子门,抽出两根白色包装纸的冰棒,三两步跨到柜台前把东西扔给店员,没忘记从旁边的货架上取了一盒烟。小便利店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暑气蒸腾着整个房间;店员昏昏欲睡地报了价格,左马刻扔下一张钞票,抓了柜台上的塑料袋,从房间里的一片热气又迈入房间外的一片热气里。太阳高悬在无云的天空之上,光线从头顶直射下来,灼烤着其覆盖着的一切。视线的前方,道路似乎都被蒸腾到摇晃。左马刻的靴子踩在地上,一瞬间甚至有鞋底将要融化的错觉。他暗骂一句,把外套顶在头上,堪堪遮住毒辣的日光——要是有谁见到MCD一把手在街上干出这种事指不定会笑掉大牙,给敌对势力增添些许作为笑谈的把柄。可现在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出梅之后,8月初的池袋从连绵不绝的阴雨一头扎进阳炎中。高温警报已经响了三日有余,并且暂无消退的迹象。眼下这条街上,除了这个被自家二把手打发出来买冰棍的左马刻之外,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始作俑者在事务所里躲阴凉。左马刻推开门就看见白膠木簓翘着凳子扇风。高温让前漫才师也不顾形象。外套早被撂在沙发靠背上孤零零搭着,簓身上只穿着那件蓝格衬衫,袖子被卷到胳膊肘的位置,领带拉开了,额发则不管不顾地抹到脑后,光荣加入背头的行列。但这些散热措施能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簓的衬衫背心都湿了一片,汗水从额角冒出来,顺着侧脸流到下巴又滴落。他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在本子上勾勾画画,嘴里不耐地念叨着什么。注意到左马刻推门而入,簓几乎是雀跃地从凳子上蹦了起来。簓喜滋滋地接过袋子来回翻了一圈。左马刻把外套取下来搭在一边,高温炙烤之后的布料甚至有些许烫手。室内的热度与室外别无二致,但好歹没有阳光直射,勉强让人稍微好受些。时间要是回到三小时前来看,今天本应该是波澜不惊颇为寻常的一天:MCD一众在事务所里处理事情,左马刻翘脚坐在上首,发表一些有时至关重要、但大多数时候没什么用处的指令。二把手尚在通勤途中,这家伙迟到成瘾,左马刻早已懒得说他,只黑着脸想着到时候给他一拳。而就在簓推门进来、左马刻将要暴起的时候,房间的灯突然闪了两下,而后彻底熄灭;电脑屏幕也一下陷入了黑屏。更要命的是,房间里一早就开始辛勤工作制造凉风的空调,也无可救药地停止了工作。室内的温度以极快的速度上升,很快便到了热不可耐的程度。突发事件让左马刻不再顾及惩戒迟到的二把手,簓的脑袋勉强逃过一下重击。停电的事务所不再能处理什么重要工作,左马刻打发手下们回家,跟二把手凑一堆忍着热气查问停电的缘故。左马刻坐在沙发上扇着T恤前襟。沙发表面的温度已经有些烫,但左马刻管不了那么多。他从一开始就跑上跑下看是不是保险丝烧坏断路器跳闸,确定了并不是房子本身的电路问题之后又被簓打发出去跑腿买冰。疲累还是其次,关键是这个温度让人不管干什么都心情烦躁,对左马刻来说尤其是这样。簓陈述着刚才问来的消息,一把扯开其中一个白口袋冰棍,失望地看见里面的内容物——纯白的配色怎么看都不是蜜瓜冰。纸口袋上的白熊商标友好地微笑着,但簓不管,只愤愤地把冰棍扔给左马刻,又扯开另外一袋。“……怎么又是白熊冰棒!左马刻快点把我的蜜瓜冰交出来!”“哈?这不都是冰棍吗?”左马刻抖了抖自己手上被簓扔过来的那袋冰棍,拆开了咬进嘴里。“蜜瓜冰是特别的!蜜瓜冰!不是冰棍!!”簓愤愤不平。左马刻大喇喇往沙发上一靠,又因为太热稍微侧了侧身子,不耐烦道:“吵死了,爱吃不吃。”簓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抄起另一根冰棒塞进嘴里,“左马刻太过分了,明明说好是蜜瓜冰……呜诶这个一点都不好吃……呜咕……”“你他妈在讲什么啊?”左马刻听不清簓在抱怨些什么,但知道反正是些抱怨的话。他也懒得细听,不耐道:“这应该要怪到你自己身上吧?啊?天天都是晴天都不带下雨的……”“只是普通的夏天而已!簓先生虽然很了不起,但也没那么神通广大——!!”簓气呼呼地咬下一块冰棍。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冰棍塞进嘴里,他最后一句说得有些含混不清。左马刻发出那种类似感叹的质问也并非毫无来由,而这一切要追溯到他和簓的第四次会面。一个人每天会遇到数不清的陌生人,大部分仅限于一面之缘与擦肩而过;能见过两次的已算是少数;而能见到三次、就算这三次都是对方不知死活地找上门,那也很难完全归因于偶然。左马刻完全不信命。但是在同一天中被眼前这个眯眯眼抓住了拳头强行劝架、又被他在干架中莫名其妙地搭救、还跟这同一个家伙在废弃工厂大闹一通见面又分别之后,左马刻在某个不知名的巷口再一次地看见那撮绿头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开始思考是否有命运之类的东西存在。彼时簓忙着应付突如其来的大雨,对此全然无知。他上京的第一天就经历了劝架拉架打架这一系列跌宕起伏,想来某些在东京待了一辈子的人都不见得经历这么多。而等到这充实的一天接近傍晚、天色开始昏沉起来时,簓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独来异乡,得找个地方歇脚。簓转进某个小巷,摸出手机联系之前谈好的房东,却看见刚刚亮起的手机屏幕上,蓦地滴下来一滴水珠。簓仰着头向上看。都市大楼高耸入云,钢筋水泥切割出的一块天幕里,层积云低矮地压在楼顶。5月末的东京半只脚踏入梅雨季,傍晚时分的骤雨来势凶猛且不讲道理。簓没带雨伞,手忙脚乱地把兜帽拢到脑袋上,又听见背后有人叫了一声。这声音簓今天听过好几次,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干架中的怒喝,鲜少有这样平静说话的时候——但无论如何,听到这个声音响起来便一准没什么好事。簓动作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见白发红瞳的小混混站在巷口,皱着眉头看着他。簓记得眼前的小混混名字是叫左马刻,也记得这人干架堪称一把好手;可此时打架专家问着簓带没带伞的家常话题,开不出辛夷花的拳头里攥着一把平平无奇的透明长伞,于是一张脸也变得没那么凶神恶煞了。簓觉知到这样的一位凶神也有如此柔和的时候,进而联想到这位大爷如何日常生活吃喝拉撒睡,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左马刻莫名其妙,难得拿出的耐心又被消磨些许:“笑个屁啊。”“啊哈哈,没什么没什么!这伞挺好看的呀。”簓含混其词,指了指左马刻手上的透明长柄伞。左马刻并不是个喜欢带伞的人,但今天出门前合欢絮絮叨叨说将要入梅,今天估计要下雨,塞了一把透明长伞给他。这把伞在事务所里闲置一整天,这时终于派上用场。他望了望伞顶,透明伞布上附着了细密的雨滴,铅灰的天空投映下来,云层低矮而密集,条状的云纹一直延伸到高楼之上的天际线末端。“这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你最好找个地方避一避……”左马刻话音未落就被对方打断了。绿发青年的棉质兜帽衫最外层已经被洇湿成深色的色块,被完全打湿也只是时间问题。但他仍若无其事,只是拉了拉兜帽的帽檐。帽檐下,一双笑眼眯了眯,似乎在盘算些什么。“你在说什么屁话,没看见云层都他妈堆到天边了吗……”反驳的话还没说到一半,左马刻开始渐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拍打在透明伞面上的磅礴雨水收了声,摩肩接踵的云层间渐渐裂开一条条缝隙。而在目力所及的远处,城市的高楼与天空交接的地方,一点点光亮从云的背后透出来。傍晚时分的太阳还留有充足的亮度与余温,足以穿透厚重的层云,将其灼烧成金红的一片。赤橙的光从西边的天际线一直往东边延伸,将每一片云都染上绯红。左马刻久居东京,也鲜少见到这样壮阔的晚霞。毕竟想来黄昏之时的雨过天晴是可遇不可求,更何况今天还有这样浩大浓重的云层。他睁大了眼睛往天际线方向看去。而在他旁边,方才一脸轻松地说出“很快就会放晴”的论断的绿发青年三两步从小巷中跨出来,欣喜地看着晚霞大呼小叫。有效?什么有效?言出必果的晴好预报吗?左马刻脑子里胡乱想着,抬眼看向绿发青年背光站着的身影。霞光从簓的背后投射过来,给他的影子蒙上一圈光晕。光影之间,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但听声音应该是笑着。在后来的日子里,左马刻渐渐察觉到,比起所谓“能力”或者是“异能”,簓这种情况更类似于某种现象。例如某些人出门总是遇到红灯、又或者某些人抓阄总能抽到好签,这些都并非因果律般的百分百准确,概率只停留在某个高于常值的微妙节点。而对簓而言,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干干爽爽”的名字的影响,他确实能从一定程度上影响当天的天气,可以做出精准的晴好论断。预报应验的时间长短不一,短的立竿见影、长也只需要等十来分钟,但可贵或者说可怕之处在于言出必应。左马刻最开始并不以为意,但应验的次数多了,心里也不免犯嘀咕。那段时间东京刚刚入梅,6月初的雨下得没完没了,谁也说不准一场雨是下几个小时还是下好几天。也正因为如此,在簓又一次说了一句“应该快放晴了”的时候,左马刻只哼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伸手抖了抖烟灰。簓刚被左马刻吼过,躲在沙发的另一角抽烟,听到这句话来了精神。他这段时间天天来左马刻的事务所,准点打卡风雨无阻,比事务所一众手下更加勤勉守时,软磨硬泡要把左马刻这个地头蛇培养成一颗搞笑艺人界的新星,左马刻怎么吼他赶他也没用,只能听之任之当他不存在。“哦哦左马刻你终于理我啦?嘿嘿,你果然还是想要放晴的嘛!”左马刻眉头一皱,想到自己刚才确实自言自语抱怨了几句天气,但也着实是失策没想到这个家伙又自顾自接过去话头。簓不管那么多,笑嘻嘻地凑过来:“我说,左马刻,要是真放晴了的话,你就跟我一起搭档讲漫才,好不好?”“哈?你这家伙讲什么梦话?这么大的雨怎么可能说停就停……”几乎就在他刚讲完这句话的同时,玻璃窗外的灰色天幕蓦然撕开了一个小口,浅橙的阳光洒了下来。雨声已经停住了。左马刻睁大了眼睛望着密布在天幕上层层叠叠的阴云之间迸出裂缝,将阳光透射下来,洒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快步跨到窗边拉开窗户一看,雨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地面上的积水反射着阳光;街上的行人纷纷收好了雨伞,惊讶又欣喜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放晴。左马刻回头看簓。后者咧了咧嘴,得意洋洋道:“果然放晴了嘛!喂喂左马刻,刚才你说好了放晴就来跟我搭档……”左马刻气冲冲地转过头吼了回去。一众手下对此见怪不怪,倒是惊喜于这难得又突然的晴天。有跟簓混得熟的人,兴冲冲地直接问道:“簓先生好厉害!怎么知道会放晴的!”左马刻瞪了那人一眼。手下也知道自家老大只是面上生气,过完就完,也只是缩了缩脖子,并不过分害怕。簓倒是有了个话头,顺着就沾沾自喜道:“不是‘知道’会放晴!是‘能够’让天空放晴!虽然并不是总能做到这样……”逐渐变得小声的话语被惊呼的手下打断:“哇!难道是传说中的‘晴男’!怎么做到的啊?”“想要放晴的话就可以放晴啊,就自然而然地、跟走路吃饭一样……喂左马刻,你要去哪里啦?”“趁天晴出去看看地盘上的商铺。本大爷可不像你这么闲。”一众手下眼睁睁看着自家老大摔门而去留下死亡预告,而那个绿头发的眯眯眼完全不为所动,还是高高兴兴地跟了上去。有新人战战兢兢地表示老大去巡街要不要跟几个人,老油条熟稔地把人按下来。“这不是有簓先生跟着么。没事没事,我们不要自找麻烦……”跟簓更加熟稔之后,左马刻问起过他关于天气的事。那时簓已经完全放弃让左马刻去讲漫才这件事,仅有的努力也只限于赖在对方的事务所不走。前搞笑艺人心思活络脑筋灵光,在左马刻紧要关头搭过好几次手帮忙,一来二去荣升混混团体的编外顾问,又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又混成了二把手。左马刻也渐渐习惯有这么个家伙待在事务所。坦白说,有这样一个二把手确实很方便。簓行事谨慎敏锐,又很会耍嘴皮子,这两样都是左马刻自己欠缺的。除此之外,这个人奇奇怪怪的可以带来晴天的能力在某些时候确实很便利,毕竟没有谁会愿意在下雨的时候去收保护费,或者冒着雨干架。东京的六七月全都沉浸在绵亘不去的阴雨中,而只有左马刻的组织每次出外活动都能碰上晴天,久而久之也变成另一个都市怪谈、被人茶余饭后称为“令上天都敬畏的混混团体”了。那天是7月的最后一个周六。混混团体并不兴什么双休日,但那天所有人倒是不约而同请假提前回家。等回过神来,事务所楼里只剩下了左马刻和簓两个人了。“今天怎么回事?这一个二个。”左马刻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咬着香烟滤嘴骂骂咧咧。簓还在整理这个月的账,没空理他。左马刻啧一声,想要起身把这家伙也赶回家去提早下班算了,就听见自己衣袋里的手机提示音叮当响了一声。短信是合欢发过来的,说是今天要和朋友一起去看烟花大会,晚上会在朋友家留宿。左马刻想起前几天让她多和朋友出去玩,虽然当时合欢显得有点不太耐烦,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这个哥哥的建议。左马刻想到这一点,稍微笑了笑,转念一想笑容又僵在脸上。左马刻又往下划了划,自家妹妹相当贴心地加上了一句“都是女孩子”。左马刻如释重负往沙发上一靠,又看了看烟花大会信息:位置就在市区内,交通便利治安良好。他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让合欢有什么事跟他联系。烟火大会……原来是今天吗?怪不得所有人走得那么快。簓被突然喊住,手上的圆珠笔没留神在白纸上划出一根长长的道子。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自认倒霉地换一张纸,转头回道:“什么烟火大会?”“隅田川烟火大会。好像是今天来着,周围一个个都提前请假走了。你不去看?”左马刻翻看着手机资讯:“打上数两万发以上,史上最大规模……怪不得都跑了。”“对哦。大阪的烟火大会一般都在8月初,原来东京的是在7月末啊。”簓翻了翻剩下的账目,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哈?谁管你。要不是合欢跟朋友一起出去了,本大爷才不会去管什么烟花大会呢。”左马刻虽然口头这样说,但还是打开手机翻看起了烟火大会的观景位置。簓这家伙之前大概还没见识过东京的烟火大会……用这样的借口勉强说服着自己,左马刻下定决心要找到一个最好的位置,让簓开点眼界。左马刻视线随着浏览器的网页向下看着,却冷不防地看到弹窗弹出一条天气警报:左马刻看了眼窗外。今天天气从早上开始就相当阴沉。这并不常见,毕竟算起来整个七月都将要过完,今年的梅雨季已经过去,正是晴朗炎夏即将开始的时候。“喂,簓,今晚会不会下雨啊?”一想到下雨的可能性,左马刻就觉得有点烦躁。他自己对这种事一向没什么兴趣,可合欢看起来对烟火大会非常期待;如果遇上暴雨等恶劣天气,原定的烟火大会会延期到第二天,而如果翌日天气仍不见晴好,那么今年的烟火大会就算是取消了。“哈?簓先生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哦。放晴跟下雨又不是一回事。左马刻你问我还不如去问天气预报。”左马刻习惯性想要反驳一句,但细细想来簓说得并没有错。这家伙每次能够影响的都只是晴天,似乎从来没讲过关于下雨的事情。“原理我自己真的不太清楚啦。”簓翻过一页账面,投降似的举了举手,又若有所思道:“要说的话,从记事起就是这样了。如果是下雨的话,默念着‘快放晴快放晴’,然后天空会回答说‘好哦’然后就真的放晴了!簓先生讨厌下雨,所以雨天就直接全部消失掉啦!”“……总之只要是雨天的话,大部分时候想要放晴就可以。”大部分时候……簓努力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道。“不过我并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要下雨,比如今天这样的。”簓抬手指了指窗外。不知是否因为天色渐晚,天空看起来更加阴沉了。空气潮湿粘腻,能够闻到湿润泥土的味道。真正的大雨和真正的晴天都爽利痛快,让人精神一振;但这样将雨未雨的天气却只能让人感到抑郁。“难道真的会下雨……可恶这些天气预报,他妈的为什么都写得这么难懂……”左马刻还在手机上翻看天气预报的信息,满屏的气象学术语看得他头大。簓把最后一页账目归档,走过来看左马刻的手机屏幕:“你是不是傻,这不是天气预报,这是云图。”簓的脑门上毫无悬念地挨了左马刻一下重击。后者毫无道歉之意,扬扬下巴颐指气使:“快看看今天下不下雨。”簓揉揉被打痛的地方,嘴里嘟嘟囔囔抱怨几句,但还是翻看起手机屏幕中的云图。巨大的白色气团悬停在城市上空,让人根本看不清东京湾的绿色陆地与蓝色水域的交界处。卫星云图的正下方,标红的预警明示了这抽象图示的含义:Cloud 9,积雨云与强对流单体。簓又往下划了划,界面里充斥着提醒带伞避雨的话。看样子连天气预报都很为今天的烟火大会担忧。他把手机扔回给左马刻,靠在沙发扶手上点了一根烟,语气轻快道:“今天八成要下雨啦,还是最大的那种。かみなりも、たくサンダ——!”说罢似乎是怕左马刻泄愤,又赶快补充一句:“不是我说的,天气预报说的啦。”“雷雨天气吗?!不对,话说天气预报不可能讲什么冷笑话吧!”左马刻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接过手机提醒自家妹妹今天或许会下雨。左马刻鲜少有这样字斟句酌地发短信的时候:他当然得提醒自家妹妹今天有雨,但如果说得太直接,合欢会不会觉得自己不想让她出去玩,所以反而希望天气下雨?胡思乱想地组织好语言,左马刻发出那封短信。合欢几乎是秒回的,说是会在朋友家先等着,看看天气的情况。看起来并没有被讨厌。左马刻松了一口气,又忽然醒悟过来什么,抬头问道:“要是真的下雨的话,你直接让天空放晴不就行了吗?”簓的脑海中闪过一些雨的画面。他大多数时候都知晓如何让天空放晴,自己关于雨的记忆并不多;但仅有的回忆中,那些雨都让人郁结于心:父母离婚时的雷雨、与搭档解散时的豪雨……这些都是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阴雨。这些都是他越想改变、却越无法改变的事。似乎是察觉到了簓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左马刻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他把手机摁灭,往沙发上一靠,随手抽出来一支烟。不知道是在等烟火大会的时间还是在等这一场几乎是注定会下的雨,簓和左马刻都留在事务所里没有走。簓早早做完了今天的工作,左马刻也是(这家伙工作得很随心所欲,但至少今天他确实并没有要干的活儿)。如果他们打算去看烟花,那么早该启程去占位置;如果打定了主意觉得今天要下雨,那也该各自回家。但他们只是留在事务所里,看着电视抽着烟讲着百无聊赖的闲话。而当钟表的指针指向6点,他们正准备离开时,阴翳的天空突兀传来一声闷雷,零星几点雨声响起,而后又宕开变成一大片连绵不断的淅沥声。风裹着雨扑打在事务所的玻璃窗上,流注的雨滴划出一条条水痕,将窗外的景色割得七零八落。百分之九十的降水概率不随左马刻的意愿而改变。这场雨还是下了。听到雨声的时候,簓其实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抬眼望着窗外的天空。黄昏时光的天空因为阴云更显昏暗,天空呈现出令人不适的灰黄色,是簓最讨厌的一种雨的形态。“谁知道你这家伙的眼睛是不是个摆设……”手机铃声打断了左马刻的话。合欢回消息说不用担心她淋雨,她和另外几个朋友一起还待在同学家,在室内玩纸牌游戏。女孩性格温良且善解人意,说朋友们明天会一起等待烟火大会延期举行,但自己明天白天就会回家,让哥哥不要担心。左马刻当然不会让自家妹妹放着朋友聚会不去,噼里啪啦打一串字让她放心去玩。他一边发着消息,一边想着跟簓今天的原计划也算是泡汤了。“喂,簓。合欢说她今天在同学家住。晚上一起吃?我刚好送你——当然你这家伙要是能自己回去那是再好不过……簓?你怎么了?”簓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对劲。平时的簓非常热衷讲话,别人讲一句他能讲十句,但现在簓只是垂着头。指尖上夹着的香烟已经有一小会儿没有动,烟灰掉落在地板上,给已经伤痕累累的地板又添一道新痕迹。簓很希望今天能放晴。这是毋庸置疑的。大阪的烟火大会他已经看过不少次,东京的还没看过。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来东京。第一次来东京、第一次看这里的烟火大会,还是那个做什么事都一股不耐烦劲的左马刻邀请他去看,无论是哪一样都相当难得。小合欢跟朋友提前约好了。事务所的所有人也拼上性命硬着头皮跟左马刻请假早退。全城都在期冀今天放晴,簓当然也是这样。“不……不是说去吃饭的事。”簓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抬手把抽到一半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努力扯出一个笑。左马刻还在翻看手机里存的几家家庭餐厅地址,脑子里转过几个弯,终于明白簓在讲什么。他抬眼过去看簓,眯眯眼的搞笑艺人弯着嘴角,和平时一样带着没所谓的笑意,可左马刻总觉得他今天笑得很难看。“并不是说不想放晴啦!”仿佛是某种辩白一般,簓快速地补了一句,又接着絮絮叨叨:“毕竟那么多人都想去看!合欢也想看,事务所的大家也想看……虽然知道肯定比不上大阪那么好那么热闹,但簓先生自己也想见识一下!毕竟是左马刻叫人去看烟花哎,好稀罕的事!”“但是,怎么说呢,有的时候越是想要达成,事情就越不能达成;越是想要放晴,就越无法放晴……”簓越说越觉得这种辩解非常苍白无力。他自诩是天生的搞笑艺人,具有某种有趣的天赋,能够让所有人的心情变得晴朗、也能够让天气变得晴朗、一定能够给所有事物带来转机。他笃信只有自己能改变自己的人生,并一直如此践行着这一信条。但事实上,确实有那么多的东西他无力改变。“事与愿违”这四个字,说起来轻如鸿毛,但落在谁身上都是苦涩而沉重的一段过往。“嘛……总之就是这样!今天咱也不是很有胃口,下次再说一起吃饭的事吧……”簓故作轻快地合掌一拍,然后迅速地抓起搭在沙发靠背上的外套,三两步往门外走去。说到底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氛围是自己造成的,还是早点开溜比较好——簓这样想着,抬脚准备跨出事务所,却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抓住了领子。左马刻一把抓住了这个准备开溜的家伙。他比簓高了半个头有余,要抓人的衣领简直易如反掌,遑论簓力气小根本挣不过他。无视掉眯眯眼张牙舞爪的抗议,左马刻低沉着嗓音问道。被那双猩红的眼睛看着,簓感到某种被猎食者盯上的错觉,往常脱口而出的那些打圆场的漂亮话全忘了精光,连掩饰也顾不及做,只能够顺应着本能点了点头。左马刻眯了眯眼睛,拎着他领子的手还是没动。簓正打算出声问他在发什么呆,却又不防被人拖着衣领往门外拽了过去。“左马刻!你发什么疯……你要带我去哪里?不对!你先松开我衣领!卡着脖子好痛!”左马刻当然不会听从簓的抗议。年轻的混混头子做起事情来不太讲章法,认准了什么事只管冲上去干。簓偶尔能劝得住他,但显然不是今天。左马刻一路把簓从二楼的事务所拖到车库,又一把将这家伙掼到副驾驶座位上。簓被摔得脑子嗡嗡的,恍惚听见左马刻从后备箱绕了一圈,又拉开驾驶门跳上了车。左马刻没给簓更多反应的时间。轿跑车头突然颠动一下,然后急速往前冲过去。左马刻开车风格跟他做事风格倒是很像,都是一路猛冲不太讲道理。簓缓了半分钟,才勉强跌跌撞撞爬上座椅拴好安全带,有点余裕从车窗看出去。车外,大雨倾盆而下,顺着前窗往下流注;雨刮器左右游移,划出一道道水痕。晚高峰时期的道路拥堵,雨天更甚,但左马刻不管,只是见缝插针在车流中穿行。“你开慢点……有什么急事吗?火烧屁股啦?哎呀不对,现在雨这么大,有火也给浇灭了呀!”左马刻不耐地啧了一声,但确实稍微降下了车速。他们跟着车流缓慢移动了几分钟,车头一拐开上了高速路。左马刻没工夫再回答簓的话,握着方向盘心无旁骛。昏黄的天色下,雨幕如同挥之不去的薄雾笼罩在道路前方,让人不得不集中心思看路。一路向南开,隐隐能够从车窗看见宽阔的隅田川了,车便从高速路拐进府道,一路贴着河川行进。若是在晴好的天气,河川边辽阔的天幕该是一副别样风光,也最适合水中倒映的烟火;可现在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景色了。开过了水神大桥,隐隐能够看见樱桥和浅草体育馆。往年的烟花大会多在这里体育馆外的河畔举行,烟花倒映于河面之上,长长的樱桥与河畔绿地便成为最佳的观景点,人流如织;但现在这座热闹的人行步桥却空无一人,显得有些冷清。左马刻把车随手停在了桥头的路边,转头下了车在后备箱里翻找。簓已经彻底搞不明白这人要干嘛了,索性就坐在副驾驶等他折腾——横竖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左马刻自己爱淋雨,簓先生可不奉陪。正当他这样老神在在地想着,就听见左马刻在外面喊。“下车干嘛!要淋雨你自己去淋!”簓死命地抓住门把手,可是架不住车钥匙在左马刻手上,暴君三两下打开门又把簓拖了出来,于是落汤鸡从一个变成了两个。等到左马刻拖着簓终于在桥下挡雨的地方站定,前漫才师的宝贝蓝西装已经湿了一大片,明天多半得换一件穿了。“左马刻你要干什么……”人行步桥下的堤岸勉强有块淋不到雨的地方,堪堪能站住两个人。簓皱着眉头拍自己肩头的水,正想追问左马刻是不是脑子坏了,就看到这家伙变戏法似的抖出一个塑料袋又三两下展开,里面放着几根长条的东西。在簓印象里,上一次看到这东西应该是很久之前。那时候母亲还没有离开,家里一个月里勉强有几天不会有吵架声。如果赶上夏天,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会买回一把,在后院分给簓一些。簓记得自己握在手上,看着父亲拿出打火机凑近烟火的一头,那条平平无奇的长棍就倏忽爆出一点火星,而后又炸出斑斓的色彩;透过那弧状的闪光,他依稀能够看见母亲靠在门边,微笑地看着他们父子俩……“去年和合欢一起买的线香烟火,没放完扔到后备箱的。”左马刻抖了抖塑料袋。数量比想象中的少。他啧了一声,不耐烦道:“你不是说想看隅田川的烟火。”簓在脑中费力地回忆了一圈,终于记起自己在事务所好像确实表达过类似的话。但是……“啊?”左马刻横了他一眼:“这里是隅田川,我手上的是烟火,哪里不对了?”簓哑口无言,心悦诚服。虽然簓先生自己坚信隅田川的烟火肯定比不上大阪那么热闹,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形式:风雨大作的傍晚,狭窄潮湿的桥下堤岸,一小块避雨的掩蔽处;风裹挟着几点雨滴飘进来,他和左马刻就这样堪称可怜地缩在桥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眼巴巴地看着左马刻摸出一根线香烟火。簓以为这家伙还想卖什么关子,但左马刻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纷呈,绝对说不上是游刃有余。左马刻憋着一股劲不说话,用沉默维持着他最后的尊严。来隅田川是他临时起意。当时他正靠在事务所沙发上抽烟,点烟的打火机就顺手放在了桌子上,完全忘记了打火机是这项活动的必备品。如果窝火气愤这种情绪可以实体化,那么左马刻现在的情绪大概可以点着袋子里所有的烟火,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眼下,他也就只能捏着这根线香烟火干瞪眼了。簓看左马刻这幅样子,已经不需要等他回答便猜了个七七八八。前搞笑艺人生活经历丰富多彩,积累了颇多段子素材,但也鲜少遇到这样无厘头的乌龙事件。他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实在搞笑,大概可以成为他素材库存里压箱底的那一批好段子,禁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左马刻黑着一张脸看簓笑得蹲下身子,心里却出乎意料并没有太过愤怒。比起早些时候簓的那个令人烦躁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左马刻不得不承认还是这样的簓看起来顺眼一些。他咬咬牙,伸腿往簓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簓躲了躲,但是因为笑得实在没了力气,还是结结实实挨了左马刻一下。簓揉了揉屁股,但是笑又着实收不住,索性就继续笑,反正左马刻又做不出什么别的更过分的惩戒。等到笑过之后,簓摸了摸眼角笑出来的泪,一边摸索着自己的口袋。“好啦好啦,簓先生还是有好好带着的哦,打火机……”簓按燃打火机,小心地靠近了线香的顶端。昏暗的桥下堤岸,这一方狭窄的荫蔽处里,打火机微光一闪而过。铺天盖地的雨仿佛席卷过整个世界,而干燥温暖的角落就只有这一隅。太久没有用过的线香有些受潮,爆出一两点轻微的噼啵声,而后终于炸开灿金的火星。火花向四周散开成不规则的形状,暖黄的一点光源映照出两人模糊的影子。左马刻从袋子里翻出另一根线香花火递给簓。簓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接了过去。他想了想,将线香的一头轻轻在左马刻那头碰了一下,于是他手上那根线香一头也燃起了灿金的火星,仿佛一个隐秘的吻。两点火星在这昏暗的一隅中闪动。下雨时的河岸边,雨声和流水声更加浩大磅礴,但簓还是能清楚地听到线香花火燃着的声音。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们还一起放了一些别的烟火。五色稻穗一般的长烟火棒,放在地上点燃后会不停旋转的蝴蝶炮,还有从立筒中喷涌而出的喷花。左马刻带的烟火数量不多,种类倒是挺全的,缤纷的色彩就这样染透了这一方天地。外面的滂沱大雨浸不入这一方温暖明亮的角落。下雨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能放晴又有什么关系呢。专属于某人的烟火大会照常举行,小小的烟花仍在盛开。簓看着手中的线香烟火逐渐燃尽,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寂寞。他稍微振作了一下,提议道:“我们回去吧?”“烟火大会啊。不是说了如果天气不好的话,会推迟到第二天举行的吧。”“可是我也不知道这场雨会下多久……簓先生这次是真的没办法啦……”簓说着说着又有些沮丧,却听见左马刻没声好气地回答道。“明天天晴的话,那就是明天。明天不行的话,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以后。一直等的话总能等到天晴的时候。反正你只要一直呆在东京,就肯定能看见隅田川的烟火,早晚而已。”簓愣了一下,然后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这种闷着头一路向前跑的架势,果然非常有左马刻的风格。两个人拉扯着几句闲话,一路从河堤走到岸上的路边。天气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茫茫暮色中,左马刻似乎从雨幕中看到自己的车窗上贴了什么东西。左马刻脑门上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这么大雨天还有警察巡查违停,又好巧不巧抽到他的车,真不知道该感叹这些条子爱岗敬业还是自己运气不佳。他想起来早前看到评价说隅田川这里交通便利治安良好,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良好’。“这些傻逼条子……老子一定好好问问是谁他妈给老子贴的,池袋的条子还没有本大爷不认识的……”“我说,那个,”簓干巴巴地蹦出两个词,打断了左马刻骂骂咧咧的发言。后来那场大雨下到半夜就停住了,第二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烟火大会的网站发布消息,说烟火大会延期到第二天按照原定时间进行。一天后,已经处理好罚单事项的左马刻带着簓故地重游,这次倒是好好找到了停车点。他们来得很早,能够占到完美的观景位置。左马刻去买啤酒和吃的,簓就坐在他们找好的位置那里等他。河岸边绿草青青,隔着野餐垫也还能闻到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暮色四合,周围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举家出游的父母小孩,也有两人同行的情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与期待,仿佛昨天那一场扫兴的大雨根本没有存在过一般。雨天固然令人不快,但期待已久的晴天来临时,便没有人再去回想那些曾有的阴郁了。烟花大会快要开始了,左马刻却还没回来。簓左右看了看,发现左马刻在堤岸高处左右张望。想来是人流突然变多,左马刻一时也很难从人群中找到他。左马刻在一众人群中费力寻找着,突然看到那颗绿脑袋醒目地抖了抖,然后又冲着自己振臂大喊。他伸手示意了一下,然后又往那边走去,倏然看见簓的身后,一丛光点从河的另一端冉冉而起,在天空中爆开圆弧状缤纷的火星。簓就那样背光站着,左马刻不由想到两人初遇那天、簓应许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放晴与雨后晚霞,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他看不清簓脸上的表情,但看着他高呼着跳跃着似乎很高兴,那头蓬松的绿发也在烟花的光圈下镀上暖金的色彩。左马刻鬼使神差地觉得,隅田川的烟火大会,似乎确实不坏。烟花一丛丛升起、爆开又落下,如同一场飞雨飘散于人间。翻过7月,8月初的东京终于正式出梅,步入灼热干燥的盛夏。曾经让人深恶痛绝的雨天在此时便开始变得令人怀念但又遥不可及,特别是在事务所的变电器坏掉、空调风扇集体罢工的这一天。坏掉的变电器不可能当天修好。左马刻和簓开始盘算起接下来的去处——去哪里都好,总之是不能留在这个没有空调和电扇、也没有多余的冰棒可以吃的见鬼的事务所里了。就算是冰棒,也并没有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蜜瓜冰……簓盯着自己手里吃剩的一根木头棍子发愣,喃喃道。“说起冰棒,咱昨天好像买了很多蜜瓜冰冻在冰箱里……”左马刻猛地从沙发上直起身子,由于炎热而无神凝滞的目光瞬间恢复了神采。他一把抓起放在沙发椅背上的外套。簓其实非常抗拒有人来他家吹他的空调抢他的蜜瓜冰。但是看到左马刻吃到过甜的冰淇淋那扭曲的面部表情时,簓还是涌起了一种恶作剧一般的快感。左马刻自己也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这么甜。他光知道簓钟爱的蜜瓜奶油苏打堪称糖分轰炸机,却没想到专为解暑而生的冰淇淋也能做得这么甜。簓幸灾乐祸地看着左马刻扭着一张脸灌了几口白水,眼疾手快把左马刻那盒蜜瓜冰拉过来占为己有。簓一边吃还不忘问左马刻。左马刻现在一听到甜的东西都快干呕了,连连摆手。簓笑得脸都僵了,揉了揉腮帮子去厨房给左马刻弄喝的,不一会儿又端出来一杯黑黢黢的饮料。“好啦好啦,是冰咖啡。昨天刚买的冷萃。”簓笑着把手边的饮料推过去,左马刻半信半疑地接过去喝了一口。虽然自己经常被人夸奖说有趣,但簓还是觉得左马刻对事物的反应才是更有趣的。他突然有点后悔没把刚才那杯饮料换成冰可乐端上来。不过如果真是冰可乐的话,左马刻应该能够看出来的吧。喝着喜欢的饮料让左马刻稍微缓和下来。空调的凉风吹得很舒服,让人忘掉了早些时候燥热难耐的暑气。“都看过了。”虽然是以前熬夜补习看的。左马刻难以言喻地簓一眼,起身往簓电视柜下面那一堆碟子里翻找:“你就没点别的东西可以看吗……这个是什么?”左马刻拎起一张光碟。蓝色的DVD封面上,少女用空中跃下,俯瞰着巨大的积雨云。“哦哦,买碟子的时候凑满减,音像店的老板强烈推荐的。说是这几年最好的动画电影哦。”左马刻皱了皱眉头。动画电影什么的他只陪合欢看过,潜意识里觉得这东西是小女孩儿看的东西,心理多少有点抗拒。他把碟子翻过一面,念着里面的剧情简介:“……雨逐渐停止,街道笼罩在美丽的光芒中。原来,女孩具有仅仅在心中祈祷,就能让天空放晴的神奇力量……”无视掉簓的大呼小叫,左马刻还是把这张光盘放到了影碟机里,又把张牙舞爪抗议的簓一把按在沙发上,强行让这个人老老实实跟着他一起看。其实比起给簓找点不痛快,坦白说左马刻自己也有是有点好奇,毕竟身边就有这么个能让天气变晴朗的家伙,倒是让他有些期待这张光盘会讲什么故事了。片子前面还是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可越到后面却多了一丝虐恋的气息。左马刻抽了抽嘴角。他虽然自认为并不是会被这种东西打动的,但看到令人胃痛的走向,终归还是会胃痛的。“簓,你这家伙的奇怪能力,不会也有什么副作用吧?”左马刻指了指。屏幕里,过度使用能力的女孩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男孩焦急地抓住她的手询问着什么。“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片子和自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簓倒是看得有些认真,稍微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左马刻在讲什么:“你是说消失掉然后跑到天上去吗?那种事情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吧!再说跟这孩子比起来,簓先生的能力也没那么神奇精准……”说到一半簓又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促狭道:“哦,左马刻是不希望簓大人消失掉?好感动!”“你这种家伙就是要消失掉才好吧!”左马刻一掌推开簓凑过来的肩膀,有点嫌弃地说道。“我不是想说那个。”在簓重新发表什么言论之前,左马刻适时转开话头,不再讨论那个让他微妙地感到不快的、关于消失的话题。“我的意思是说……让天气放晴,总得有点什么代价吧。”左马刻笃信生活向来不公,有好事发生总得换取一点什么代价。天气晴朗与否左马刻自己是不怎么在意,毕竟跟他自己一团糟又纷纷扰扰的生活比起来,天气实在是无关紧要;但对一般人而言,改变天气应该算是了不起的大事。簓看左马刻难得地认真发问,也稍微正经了些,托腮答道:“是真的没什么代价……至少我自己从来没什么感觉啦。”他看左马刻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嘛,就好比说,讲漫才?唔,不算是个恰当的比喻,毕竟这个并不是什么异能啊不思议现象之类的……不过也好歹算是让人的心情变得晴朗的事?也并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倒不如说我自己乐在其中……嘿嘿,毕竟簓先生是天才嘛!”簓说到自己的拿手之处免不了有些得意忘形。他说得轻轻巧巧,但在左马刻的回忆里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左马刻模模糊糊记得自己也讲过漫才什么的,和簓一起。在开始之前左马刻只是凭借气势主观臆断地认为那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可实际做起来发现完全不是那样。虽然整件事说到底是簓自己搞出来的大乌龙,但从后面来看,左马刻自己也能觉知到自己讲的完全不像样——他只是迟钝,又并不是愚蠢,多少也能察觉到路演时行人尴尬的笑,并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个行当并不轻松。逗笑他人这种看上去无关紧要的事,明明也是需要付出所谓代价的,只是簓从来不在意而已。祈愿天气变晴就可以变晴,似乎是一种上天对于天才的某种恩赐;但当这种恩赐变成负担,这种负担本身,又能否称得上是代价呢?左马刻半晌没有出声。电视屏幕里,男主人公焦急地寻找着让女孩重新回到地面上的方法。就在簓以为左马刻已经被自己说服、转而把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影片中的时候,就听见左马刻低哑的嗓音。“你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对吧,那就最好别用。”左马刻指了指电视屏幕。他仍认为自己并不是害怕簓消失掉——扪心自问,这个家伙来了之后帮过忙添过乱,但算起来还是添乱的时候比较多。他仍然秉持自己早些时候的观点:这种麻烦家伙还是消失掉比较好。可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真正让左马刻感到莫名烦躁的,是簓自己对于这一切都没所谓的态度,轻飘飘的太过让人抓不住。簓似乎从来没想过“代价”、“以后”这些词。对他来说,似乎没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簓还是头一次看到左马刻用这种表情跟他讲话。他愣了愣,随即噗一声笑出来。左马刻感觉自己脑门上一根青筋在跳。在他刚打算好好惩戒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时,簓又轻飘飘地补充道。“簓先生不喜欢下雨,所以会让天气放晴;不喜欢紧张的气氛,所以热衷于讲笑话。这些都是我自己愿意才会去做的事哦。”阳光透过窗户投射进来,左马刻觉得簓笑得有些晃眼。他不自然地别过头,盯着电视屏幕看接下来的剧情。影片接着放映着。男主人公最终在云端之上找到了女孩,两人却因为现实原因被分离开。三年后,两人再次相会,女孩不再祈求晴天,雨水淹没了城市。剧终响起片尾曲,漆黑的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剧务名单。簓靠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总结道:“大团圆结局!女孩爱上了某人,能力消失,重新回到地面……不过东京最后被淹了,也不算是大团圆结局?”“没说是不是能力消失,只是说最终回到了地面吧。”左马刻反驳了一句。被子里的冰咖啡早已经喝光了,他起身去倒了第二杯冰水。“诶,可是降落下来的时候她的水滴项链坏掉了哎,那个东西应该是信物之类的。天上的神明看到敬献的情女爱上某人,收回了能力,应该是这样的。”簓拿出遥控器往前调了调,指了指女孩躺倒在鸟居前的特写。“爱上了某人之后,能力就会消失……怎么更像神话中的巫女大人了。”“嘛,这么说来也很讲得通啦。不是说神明都住在云端吗?如果真的有了地面上的记挂,会从云上面跌落下来吧。”“云如果有了地面上的记挂,就会变成雨降下来、变成雪飘下来——总之不会再漂浮在空中了。不再漂浮在空中之后……”“之后就怎么样?”左马刻喝了一口冰水,顺着簓的话接着往下问,却只听见簓均匀的呼吸声。大概是靠在沙发上实在是太舒服,这家伙居然就这样睡着了。左马刻想揍他一下把他打醒,但又懒得动,于是也靠在沙发上喝他那杯冰水。想来混混团体的两个头头在家里看动画电影、末了还认真讨论剧情结局,说出去实在是很败坏威严的一件事。但这毕竟是夏天。空调徐徐吹着凉风,桌上是冰过的西瓜和蜜桃,沙发靠起来也很舒服,最适合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左马刻把玻璃杯放回茶几上,也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变电器修好是第二天的事。事务所的工作也很快回到之前的节奏中。对左马刻来生活这不过是换个地方吹空调,但是对簓来说就完全不是这样了。“为什么要我去收债!”簓哀嚎一声。外面的阳光非常刺眼,就算是开着空调的事务所,能照到阳光的地方也是一片灼热,让人根本不敢直面外面的世界。左马刻本来想踢他小腿,后来一想这家伙还要穿西装去见人,于是改了改,冲他胳膊来了一肘。“今天是你。”左马刻吸一口烟悠悠吐出:“我需要坐镇本部。”可是簓再控诉也没办法,还是只有老老实实开着车收债去。他们的混混事业蒸蒸日上,地盘越做越大,也确实会碰上几个棘手的点子;这种时候,也确实只有簓才能想出点办法整治那些不识好歹的家伙。簓刚开始还悲愤地抗议几句,到后来逆来顺受,顺理成章地将出勤当做迟到早退的好借口。左马刻偶尔逮着他提前开溜,也发发脾气,但是簓根本没当回事。有小弟好奇问他怕不怕左马刻生气,簓快乐地摆摆手。“左马刻生气一点也不可怕啦!就跟暴风雨一样,啪,一下子来了;又咻地一下子消失掉……”簓说这句话的时候全然没注意左马刻就在他身后,于是事务所又上演了一通暴击二把手的戏码。簓打不过左马刻,遇到这种事多半是被打,但是更多的时候是跑得够快;这种时候,基本就是在比拼是左马刻生气的时间更长,还是簓能躲过去的时间更长了。“能躲到什么时候?总归要回来。实在不行本大爷也可以直接去堵人。”左马刻冷哼一声。小弟们见怪不怪,反正自家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吵起架基本都能内部解决,不需要他们多什么事。但这次簓似乎铁了心要熬过去,上午出发之后就没再回来过。今天要收的几家距离事务所都不太远,不至于一整天都在外面跑。一直到下午六点过、所有人全部离开的时候,簓都还没有回来。左马刻正准备摸出手机给簓打电话、好好骂一顿好吃懒做迟到早退的某人,就看见手机界面一亮,是簓发消息过来了。“左马刻,我今天回不来,明天可能也来的晚一些。明天见啦。”这家伙今天的活动范围不超过周围五公里,一整天不露面不说,第二天还打算迟到。左马刻憋着一股气,直接打过去劈头盖脸问他今天跑哪里去了。“哈?”在左马刻的记忆里,池袋没有什么叫做樱桥的地方。簓看他没反应过来,又补了一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在浅草暂时回不去……”簓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什么:“左马刻你是不是不知道?今天有台风来着。公共交通已经停运,路也封了一些。”左马刻模模糊糊想起来之前几个手下离开的时候叫他早点回家,今天天气不好。他当时只以为是日常寒暄,没想到说的是这个。他拿起遥控按开电视机,里面播报的正是今天的天气情况。“6点50分前后,今年第3号台风在千叶登陆,西向往浅草、荒川方向移动,登陆时中心附近最大风力10级……”电视里,昏黄的天空下狂风大作,地面甚至能够看见雨帘被风带过掀起白蒙蒙的一片。宽阔的荒川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镜头一转,能够看见地标性建筑的浅草体育馆,此时也完全被灰白的雨幕笼罩。隅田川是支流,水流不如荒川湍急、浪也并不猛;但周围建筑颇多、人流密集。在台风天的时候,人流已经完全看不见,只能看到行道树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晃;樱桥和水神大桥伫立在河流之上,经受着暴雨的鞭打。一片灰扑扑的雨幕之间,依稀能够看见连小型车辆也有被吹翻的——“你跟我讲老实话,”左马刻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马上骂出声。“啊哈哈哈左马刻你怎么知道……”簓干笑两声,打算胡乱糊弄过去。他来东京其实没准备买车,后来开车也多半是和左马刻一起;但无奈最近左马刻时常打发他去做事,这辆车也就借给他开了。可谁能想到今天他往浅草这边兜个风,就摊上这种事。其实车被吹翻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京这地界年年都有台风,也年年都有被吹翻的车。左马刻自己虽然没摊上过这种事,但也见了不少,勉强算是有心理准备。可是簓这种打算糊弄过去的态度让他感到窝火。如果他今天不打这通电话,簓多半自己就找办法解决了,第二天虽然迟到但是也还照常出现。“啊?这边现在好大的风哎,你过来干嘛?没关系啦明天我会自己回去的啦……”这家伙果然是打算糊弄过去的。左马刻冷哼一声,叫他在原地不要动,接着就挂了电话。除了左马刻大概没人会在这种天气出门,高速路上一片空荡荡的。左马刻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车有些飘忽,方向盘也有些不稳。出高速的时候能够看见入口已经被封掉,能够看见收费站工作人员怪异而敬佩的眼神;但左马刻不管,只是闷着头往樱桥的方向开着。樱桥旁边,能够看见那辆可怜的车侧翻着躺在路边,位置刚好是左马刻上次违停的方位,车灯还打着故障双闪。司机显然是并不打算久留所以临时停在路边,可也没想到暂时离开几分钟就摊上这种事。左马刻快步从樱桥堤岸上跑下去。往日安静流淌着的隅田川在这种天气下也狂躁了起来,巨浪一下下拍打着堤岸。在桥下,他们上次一起放烟火的遮蔽处,簓靠墙蹲着,看见左马刻来,有些讨好意味地迎上去。“左马刻你抽不抽烟?哎呀都说了你不用过来的……簓先生自己是打算随便找个地方呆一会儿,这个台风好像不会持续太久,等今天晚些时候应该就放晴啦……”左马刻一把抓住簓的衣领。这地方完全不是个可以躲台风的好地方。桥下的遮蔽处完全挡不住狂风裹挟的雨点,隅田川虽然不是什么大河,但伴随着狂风的河浪也一下下拍击着堤岸,稍微涨一点水就会淹没他们的立足之处,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左马刻甚至怀疑簓是是不会哪根筋搭错了才想在这种天气来这里。簓的宝贝西装已经完全湿透了。左马刻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梳到后面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发丝还滴着水,但他不管,只是咬着牙,恨声道:“你以为你可以让天空放晴,就可以在台风天气来这种地方吗?!本大爷上次不是说了不准再这样!”风仍然吹得呼呼作响,但左马刻愤怒的吼声仍然传到了簓的耳朵里。“天气什么的怎样都好!下雨就给老子去避雨,没有天晴就去等天晴!蠢货才到这种地方淋雨!”左马刻冲着簓大声喊道,完全忽视了自己也是个在这种大雨天来找雨淋的蠢货。簓被左马刻吼得呆了呆,又很快回过神来,有些犹疑地说道:“啊,不是……簓先生今天并没有祈晴啦。”“具体情况……我现在也不太搞得清楚。我们换个地方说吧?”半个小时后,在淋不到雨的旅店室内,簓缓慢地这样说道。左马刻正擦着头发。他们本打算从浅草回到池袋,但高速路和府道全都封掉了。公共交通是早就停运了。他们只能在浅草临时找歇脚的地方。旅店很多都已房满,毕竟这种恶劣的天气,老式小区很多都会停水漏雨,许多居民出外找住处。不过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左马刻最终在一家高层旅店找到了房间。原本定在最高层观景房间的客人由于天气原因无法赶来入住,于是空出一个房间,能够让左马刻和簓两个人稍微修整一下。高层房间里,宽大的落地窗能够饱览整个东京的城市风景;可惜今天风雨交加,外面只能看见灰蒙蒙的一片了。簓借口先去洗澡离开了房间,可是左马刻都能够看出来,这家伙有什么心事。而等到他自己也洗完澡出来,就听见簓告诉他这件事。“就好像能够听见‘今天可以放晴’或者是‘今天会一直下雨’,但是从某一天开始,我就突然听不见天空的声音了。”看着左马刻似乎不太理解,簓换了个说法解释了一下——虽然说法仍然很抽象。左马刻仍然皱紧了眉头,问道:“所以你今天确实尝试过……”“试过一下啦。”肯定的回答换来了左马刻毫不留情的一肘。簓捂着肩膀喊疼,暴君左马刻却丝毫不讲情面:“不是说了不要再用那种奇奇怪怪的能力了吗!”“那么多年的习惯!哪里这么快就改得了!”簓气呼呼地回了一句,但也终于稍微打起了精神。“不过今天试的时候,已经完全听不见天空的回应了,就好像离天空更远了一样……”簓怔怔地看着左马刻。这家伙大多数时候都一根筋得可怕,但有的时候又出奇地敏锐,能够说出让人颇感信服的道理。“距离天空更远了,那就是距离陆地更近了——人还是生活在陆地上更好一些的吧。”左马刻托着腮这样说道。还没完全擦干的头发又滑下来一绺,他把头发拨到一边,想了想,继续道:“再说天气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今天的天气没有改变,大家在这里避雨,不也是过了吗。”“哈,簓先生还真没怎么避过雨……不,也算是避过雨?之前有的时候咱也没办法改变天气,不过终归是有点陌生……”左马刻从未问过簓为什么会来东京。可能是为了谋求什么其他的发展机会、可能是为了取材、可能是为了单纯来玩玩;又可能,只是为了避雨。人生的悠长时间中,总有那么一两场无可奈何、又连绵不断的梅雨。没人能完全改变天气。即使是簓,也对某些阴雨束手无策。但雨总会有停下的时候。这并不需要什么人为的干预,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可能是更久远的以后,但雨总会有下完的时候。而在此之前,就好好在此处躲避这风雨吧,耐心地等待着雨停之时。至少等待时,簓不是孤身一人。有人会和他一起静静地等待晴空的到来。台风后来刮到了半夜。簓没等到台风停的时候就先睡着了。左马刻靠在床上,听着落地窗外的雨声逐渐宁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之前簓似乎说过,云如果有了地面上的记挂,就不会再漂浮在空中了。簓醒的时候左马刻已经没在房间里了。他拉开高层落地窗的窗帘。风雨已经停下了,但阴云仍然密布在城市上空,一直绵延到最远端的天际线。可仔细往远处看,能够看见亮色的一线在天地相接之处。在云海的尽头,远方的某处,晴空依在,并且终将朝此处奔来。簓这样想着,打算放下窗帘洗漱去,却看见窗棂最上方,似乎挂着一团白色的东西。房间里只有他和左马刻,这只娃娃应该就是左马刻做的。簓仔细地打量着这只娃娃。马克笔的痕迹还很新,应该是刚做不久。旅店里条件有限,能用的只有卫生纸和牙线这种简陋的材料。不知道是不是要照顾妹妹的缘故,左马刻意外地手很巧,用简单的材料也能做得像模像样。而娃娃的五官上,那经常用两点代替的娃娃的眼睛,却被左马刻改成了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某个眯眯眼的搞笑艺人。簓捏着这只娃娃,脑中浮现起左马刻怎样细致地做手工的画面:凶神恶煞的混混用马克笔在娃娃的脸上添了一双笑眼。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但又觉得确实很好玩,于是也扯出一张纸,研究着怎么再做一只。这一只娃娃……就画得凶一点吧。眼睛要斜起来,就跟左马刻生气一样……啊,这种表情的话,还是该叫晴天娃娃吗……突如其来的喊声把簓吓了一跳,赶紧把手上的两只娃娃藏在身后。左马刻开门进来,手里握着个塑料袋子。“啊,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快去吃饭,簓先生好饿了!”把左马刻推出门外,两个人扯着几句闲话往饭厅走去。饭厅里有人也在说昨天天气的事,关于雨和云什么的。之前不是跟左马刻看电影的时候讨论过,云如果有了地面上的记挂,就不会再漂浮在空中了。两个人各自的疑问都没有问出口。风暴多发的炎夏之后,紧接着就是让人猝不及防的巨变:催眠麦克风、中王区、地区战制度。气候上的风雨已经宁息,人世间的风雨才刚刚开始。所幸,这场风浪巨变,左马刻和簓一同经历。他们成立了MCD,打了很多架;后来又加入了两个新的小鬼,打了更多的架。混乱又匆忙的日子一天天继续着。然后,便是那一天——左马刻回想着簓刚才的几句话,咬牙往茶几上踢了一脚。无辜的家具发出吱呀的响声,移动了一点位置,露出地面上被烟灰烫过的痕迹。熟悉的痕迹让左马刻想起去年的那个夏天,那场雨、两个人的烟火大会、还有和簓关于晴雨的话题。簓曾经说过那是没有副作用的祈晴。没有人会付出代价。没有人会消失。那都是骗人的。“晴男”最终还是从左马刻的世界中消失掉了。山田一郎已经回去了。事务所里只留下左马刻闷头抽着烟,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忆起簓以前的话。左马刻咬了咬嘴唇。簓其实算是个好相处的人,很少对某种东西表达厌恶。他印象中,簓明确表达过的厌恶,只有对下雨这件事,和对自己这个人。原来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厌恶自己了吗。对簓来说,厌恶左马刻……就和厌恶下雨一样。事务所外,池袋闹市街头行人如织,每个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但如果有人心血来潮抬头张望,便能看见事务所的一幢小楼上方,不知何时凝结出了一团巨大的、高远的积雨云;低沉的雷鸣响了几声,接着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人们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手足无措,纷纷找地方避雨。没有人知道这场雨应当归因于某个失去了重要之物的人;没有人知道,东京从此以后,会多一个名叫做“暴雨突如其来”的都市传说。簓刚从新干线车站走出来。与中王区打完惊天动地的最终战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踏上横滨的地界。那场战斗把很多东西都做了了结,但现在他有一些私事要去处理。他还记得乱数跟自己讲过的、MCD决裂的背后原因。他想他需要和左马刻当面谈谈。犹豫再三,簓还是给左马刻发了一条消息。字斟句酌了很久,他最终只是敲下了“我到横滨了”这几个字。左马刻的回信来的很快,也只有短短的三个字“知道了”。簓抿抿唇。他们之前要么会将很多话,要么一句话都不讲,像这样拘谨少言的时候还没有过。他从车站的门口向外望去,城市的天际线之上,耸起一团旋涡状的巨云,从城市正上方的低空一直堆叠到高空中。“天气不太好啊。”车站外的工作人员远远望着天长叹一口气。“会下雨吗?我看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簓有些犯难。他没带伞。现在的他不能、也不再祈晴了。“那怪不得了。这是这几年才有的,你看那团云。”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地指了指远方那团巨云,补充道:“那是最为庞大、能够从低空堆叠到天空最高处的积雨云,气象学里的代号是第九号。看到那团云就知道一会儿可能会下暴雨——持续时间不长,但是来得很迅猛。您最好在车站等一会儿再走哦。”“大概是几年前开始的。以前是池袋一带,后来是横滨,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天气预报无法预测的暴雨。”工作人员处理了一下手里的单据,笑道:“只是偶尔会出现的、类似于都市传说的现象而已。您不用多心。”巨云逐渐成型,云团中甚至能看见紫色的闪电。暴雨将要来了。手机屏幕还亮着,里面是左马刻刚发的、那只有三个字的短信。簓远望着那团巨云,出神地想,突如其来的暴雨,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倒是很符合左马刻的脾气:一下子就生气了、过完了就算完,说不定是个爽利洒脱的办法。对这样的暴雨,祈晴似乎都没什么必要了——何况自己现在也无法再祈晴。他用手机拍下了那团巨云,给左马刻发了过去,又想了想自己之前在MCD时会说些什么话,发了一条短信过去。“东京好像要下雨了,这地方还真是不欢迎簓先生啊。”不等左马刻回复,他又找出一张照片给左马刻发了过去。手机屏幕上,放大的照片里,笑眼弯弯的晴天娃娃挂在窗棂上,旁边还挂着另一个看起来有点凶巴巴的、从表情来看甚至不知道算不算晴天娃娃的晴天娃娃。果然还是太冒昧了吧?毕竟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交流过,突如其来用这种口气发消息,怎么看怎么奇怪……簓握着手机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种话倒是很像左马刻会说出来的,让他回忆起了那个遥远的、经历过诸多风雨的夏天。远处的巨云还在涌动蒸腾,但不知道为什么,簓就是觉得,这场雨应该不会下,他可以启程了。簓感觉自己脚下格外地轻快。城市远端的高楼上空,庞大的积雨云云冠璀璨,倏忽又分裂开来,变成无数个细小的云团;一阵强风吹过,这些细小的云团也被撕扯成一丝丝卷状的细绢飘散开去,空出一整片蔚蓝的天幕。但是云并没有真正消失。水汽仍然漂浮在天空与地面某处。不管是最微不可见的蒸气微滴还是最为壮观庞大的九号云,云总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它合拢时落下雨水、散开时透出晴空。雨露浸润过每一座城市,晴风连接起所有的天涯——而云与云永共享这一份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