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同人小说——《逆流而上》作者:孙萌rare
第一回 溯洄从之阻且长
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林木由幢幢的黑影转为朦胧的轮廓,又由朦胧的轮廓转为清晰。不多时一轮红日从天边的云层喷薄而出,周遭景物,豁然显露,美不胜收。但席地枯坐了一夜的张无忌却是无心欣赏。当他日间得知赵敏从大都启程赴汴梁完婚的消息时,只觉耳中惺然一响,继而神迷意夺,心战目眩,竟不知此身如何来到这座荒林之中。
别后怀人,梦魂颠倒。自从真相大白以来,每当他回忆起那日在小店自己做出的混账行径,便内疚懊悔不已。郡主大婚,昭告天下。得知赵敏因负气而决定另嫁他人的消息之后,他更是心如焚炙,几番自怨自责:“我平素对不管对人对事都尽量容让,那日为什么要对她说那样的诛心之语?我何以这等刻薄小气?是因为我恨她吗?不,正是因为我太爱她,所以不能接受她的‘不爱我’。”
林中柔风低吟,鸟语间关。眼见日头升起,张无忌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思量:“要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我宁可死了算了!既然生不如死,不如真心诚意去求她原谅。这般刻骨铭心的相爱,我不信她真的把我忘了。大不了我抛下一切带她出走,南下百越,北上天山,天下之大,岂无我们安身立命之所。”想到此处,不禁热血沸腾。
主意打定,张无忌便即兼程赶路,悄然向北而行。其时赵敏已从大都出发,而张无忌却身在濠州,他决心在赵敏抵达河南地界以前将其截住。他内力充沛,脚步急逾奔马,为了抄最近的路线,也为了少惹人注意,便不遵官道,全然不避艰险,多在崇山野岭中奔行。这一路上跨涧越岭,疲累不堪时便在沿途的市镇买一匹马代步,饿了就在饭店饼铺中买些烧饼、熟肉,于马背上胡乱吃了充饥。待逢山路崎岖时,依旧弃马纵跃飞奔。其时立秋刚过,天气依然暑热,火伞高张下赶路,尤为艰辛,张无忌多次整日不眠不休,未曾稍作淹留。如此奔波,没几天工夫,已到了冀豫交界的山道上。
这时他心中方才略宽,坐到樾荫下的一块大石上歇息,猛然间想起这日是七夕牛女佳期,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捋起右边袖子,看着手臂上赵敏留下的那处咬痕,不禁感到一丝甜蜜,但随即想到她现下不知身在何处,又感难受。道旁高柳蝉嘶,蛱蝶双飞,张无忌孤形吊影,怔怔的瞧着,竟不由得痴了。
正自游思妄想间,忽听得南边大路上马蹄杂沓,有大队人马自北向南,滚滚而来,少说也有上千乘。张无忌缩身到山石之后,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蹄声渐响,不多时,已见南边尘头大起,两千余骑人马排成了四列,各人坐骑得得小跑,正向南行来。瞧这阵势,张无忌不由得暗暗心惊。原来这队蒙古铁骑乃是汝阳王亲自挑选出来的猛将勇士,个个身经百战,以一当十。这许多大汉威风凛凛的列队涌来,自是气势逼人。
张无忌目光锐利,远远便望见烟尘中高扬的旗号,心头狂跳不已,暗道:“果然是她的人马!”再看队伍中间护有六辆马车,车饰帷幄华丽,马匹鞍辔鲜明。先头一辆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随从扣辔而行,正是玄冥二老,由此可知车中之人必是赵敏无疑。可在千军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如何才能跟她说上几句体己话呢?想到随后那几辆马车中所载的定然是赵敏的奁资,张无忌登时心中大恸,只想冲进送亲队伍中将她带走。转念又想:若此时现身,立时便有一场厮杀。自己虽身负绝顶武功,但蒙古铁骑治军有方,打起仗来,全军就是一个整体,彼此配合得十分得当;况且玄冥二老一左一右伴在马车旁,决不同时远离,这二人功夫实是不弱,倘若动手,非吃大亏不可。自己吃亏倒也罢了,行迹一露,不免误了大事。
他咬紧牙齿,眼见蹄声渐远,人马的背影在黄尘中隐没,这才闪身而出,远远跟随。
这一路上怅怅惘惘,块垒盈胸,不知不觉中已进入临漳县境内。临漳古时称邺,三国两晋南北朝时,邺城曾作为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六朝的都城,周边皆是古迹名胜,但张无忌于古代史事所知不祥,兼之有事萦怀,却是无心游玩。
郡主驾临,何等声势,张无忌没花多少功夫便打探到赵敏暂住在当地首富柳家的宅第。他脚步迅捷,依着路人的指点,不消半个时辰便寻到了柳家。眼见一座庄园依山而建,房舍高大气派,院内树木高出墙头,朱红色的大门,门上两个擦得锃亮的大铜环,门梁上头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柳庄”两个大字。匾下四名元兵手持腰刀,守在门口。想到赵敏就在眼前这座宅第之中,张无忌不由得精神一振。
白日青天里不便潜入庄里寻人,张无忌远远的绕着大宅走了两圈,察看周遭情形。这时已是天将入黑的时分了,柳宅大门紧闭,周边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他藏身一株大树后,只待天黑后入庄。
眼见天色愈来愈暗,张无忌枯候了这许多时候,渐渐觉得有些按耐不住,便欲即刻飞身入内,但随即想此番孤身探庄,众寡悬绝,一旦闹将起来,自己虽不难脱身,但哪里还有机会和赵敏好好说话?是以终究不敢有丝毫怠忽。
好不容易挨到天色黑透,张无忌轻步绕到后门处,附身捡了一块石子投进墙内,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悄没声息地越墙而入。他轻功卓绝,自是落地无声,宅第内外元兵、家丁虽众,竟是丝毫未觉。
张无忌游目四顾,但见屋宇连绵,门户复叠,四周阵阵花香袭来,原来自己落脚之处是座花园。他既不识园中路径,也不知赵敏的居所,心中茫无头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地瞎闯。好在周围遮蔽之物甚多,一路上借物障形,轻松避开了好几队带刀巡逻的元兵。
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幽深花径,张无忌施展轻功,腾身而起,轻轻落在一棵大树上,俯瞰四周形势。但见园内花木参差,亭阁轩敞,布置得无妙不臻,有美毕具。此外更有游廊遍布,虽纡曲回环,却蜿蜒有序,是以园子虽大,屋宇之间往来却甚便捷。正赞叹间,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两人一前一后从园林深处而来。待走到相近,只见前面一人手提风灯,后面那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似是茶水点心一类。这二人都是仆役打扮,前头那人低声道:“想不到皇上封的郡主会住到咱们这里,你我能服侍她一回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后头那人道:“别得意忘形!小心伺候着。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我都担待不起。”
张无忌喜动颜色,心想当真是天意使然,让我听到这番对话,倒叫我省了一番功夫。当即轻如柳絮般从树上跃下,潜蹑其后。两名家丁并未发觉有人跟随。
这宅第好大的园林,一路上张无忌心中默记道路,又跟着弯弯曲曲走了好一阵,才来到东厢房外。眼见那两名家丁入内,张无忌放轻脚步,闪身绕到厢房的另一面,不多时见那二人退了出来,手上托盘已空。
待二人去得远了,他矮着身子走到窗边,只见房中透出烛光,纸窗上映出一个女子的侧影,似在窗边呆呆出神。这人额头饱满,鼻型小巧,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不是赵敏是谁?张无忌心中突突乱跳,缓缓起身,凝立不动,一时间不由得悲从中来:“你我咫尺之间,竟相隔犹如天涯。”正凝思间,一片带露的落叶飘坠在张无忌的衣领里,凉飕飕的,不禁吓了他一跳。与此同时,房中飘出了一声叹息,充满着无限的忧思,继而听她幽幽吟道:“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张无忌登时心神震荡,再也按耐不住,蓦地揭窗扑了进去。
暗夜中有人忽然潜进来,赵敏不免一惊,要待张口呼救,却被来人按住了嘴巴,同时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在烛光摇曳之中,只见那人浓眉俊目,怔怔的瞧着自己,满脸温柔的神色,正是张无忌。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惊道:“是你!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张无忌心中郁结压抑已久,有千言万语要向她倾诉追问,当下便即开门见山问道:“你当真要嫁给别人?”赵敏怔了一怔,星眸微抬,横扫了他一眼,冷然问道:“这跟你张大教主有什么相干?”张无忌跨前一步,伸手去抓她臂膀,急道:“你真的要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赵敏面色一变,狠狠甩开他手,哈哈笑道:“我嫁给谁与你何干?随便嫁什么人都无所谓,只要他不似你这等胡涂便好。”
张无忌面现愧怍之色,喟然道:“我那时候是受了周芷若的蒙蔽,心中又惦挂着义夫的安危,所以才怀疑你是存心破坏。现在我想明白了,心里很内疚,我怎么会那样对你呢?我简直是猪狗不如。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呢?如果打我、骂我可以消你心头之恨的话,你打、你骂吧!”
赵敏面挟严霜,眉梢眼角满是讥诮之色,沉吟片刻,凛然道:“我才不屑于打你!你讨好我,是因为我蒙古郡主的身份。你看明教节节失利,所以对我百般讨好,故作后悔,因为你想藉我刺探元军的军情。要不然以你自称仁义之师,哪会与蒙古郡主交往?”
这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赵敏运用得炉火纯青,且杀伤力十足。张无忌闻言既悔恨又羞惭,还像是受了委曲,登时额上青筋凸起,眼中泪水盈然,带着哭腔冲口而出:“我喜欢你,从来都不是因为你是蒙古郡主的身份!”说罢,再也忍受不住,清泪夺眶而出。那对黑亮的眸子依旧带着股纯真与率直。
看着眼前这张充满稚气的脸,赵敏生怕自己心软,屈服于他那股偶发的孩子气之下,忙将身子转了开去,狠下心道:“你我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吧!”不想话音未落,身子已被抱在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之中。
她星眸半掩,睫毛半垂,发丝像瀑布般泻下来,埋住了他的脸,只听耳边一个温驯的声音低低说道:“我从濠州一直追你到这里,求求你跟我走好不好?求求你嘛,敏敏,跟我到濠州去,让我一辈子疼你爱你。求求你不要嫁给别人好不好?”赵敏听他深情如斯,几乎难以自制,惟有低首不答,但觉从背后箍住她身子的手臂加重了力量。
两人默默不语,彼此都进退失据,直到红烛爆了个火花,赵敏才憬悟过来,用力从张无忌的怀中挣脱出来,扬起一对浸在水雾里的眸子,沉声道:“不能这样!这对我们没有好处的。我更不想对不起我未来的夫君。你要命的话就快走吧!别忘了,这周围驻有重兵,你再赖着不走我便喊人拿你。”这几句话虽说得极低,但斩钉截铁,丝毫不留余地。
张无忌痴痴地望着她双眸,一股自暴自弃之情陡然间涌上心头,凄然道:“你若真想要我性命,何须喊人,只要你一句话,我立时便在你面前自尽,就当……就当是送给你新婚的一份大礼!”
赵敏口中说得甚为决绝,心里却如同刀绞一般,此时听他说出这样话来,不由得一阵气苦,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话!张无忌,你最好离得我远远的。你再不走……你再不走我就挖掉双目!”话犹未了,两根手指已对准了自己眼睛,作势要插。
张无忌见她浑身颤抖,满面凄惶,顿时失了主意,心中又急又痛,退后一步,急声说道:“我走就是了!求你不要伤害自己身子……唉,我到今时今日方才明白,你在绝望之时只会自苦,不会杀人!其实你明明也知道我的心意。你若不知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便不会用这种自残的方法来折磨我……”他说到这里,言语已难以为继,咬一咬牙,蓦地穿出窗去,竟不回顾。
赵敏矍然一凛,情不自禁追到窗前,但见他已施展轻功,腾身上了房檐,如风驰电掣一般,顷刻消失在清风冷月的夜色之中。
窗外星河耿耿,银汉迢迢,夜风揉乱了花影。赵敏柔肠百转,倚窗长叹道:“你这自以为是的窝囊废、大傻瓜!我自然知道你的心,可惜你却不知道我的心。从前如此,现下也是如此……”言讫,珠泪已扑簌簌地跌落到衣襟上。
张无忌心神激荡,兼之接连几天的长途跋涉,待出得庄来,已是疲倦不堪,强拖着两腿,像只游魂一般游荡在黑黢黢的街市上。他与赵敏阕别多时,无法相见,见面后非但不得亲近,还彼此说了许多决绝的话。那些话始终在他脑海中回荡,令他又懊恼又伤心,也后悔自己过于孟浪,把整件事都弄得一败涂地。他自己跟自己生着气,直到意识到两眼眼皮沉重,渐见不支时,天色已大亮了。
张无忌就近投了家客店,胡乱用了些饭菜后,来到客房,一头倒下,和衣睡去。这一觉直睡到日头将沉,方才醒转。将息了几个时辰,已觉精神渐复。
他洗了把脸,踱出客店,信步顺着街衢直走了七八丈远后再朝南边转了一个弯,只见一座两层高的老旧酒楼当街而立,招牌上写着“思涛楼”三个金色大字,字体刚劲有古意。招牌年深日久,已被油烟熏得一团漆黑,只三个金字兀自闪闪发亮。不知是何缘故,他很喜欢这酒楼的名字,便即迷迷糊糊走了进去。
张无忌上得楼来,刚一坐定,那店伙计已肩搭毛巾,脚不沾地跑过来唱喏奉茶。张无忌叫他拿了一壶白干来,又点了一碟醉鸡,一碟卤牛肉。凝目四顾,见店中无甚食客,仅东首座上有位男子,看背影甚是魁伟。他桌上放着一大碗卤牛肉,一碟炒白菜,一坛酒。那人不甚吃菜,却极大的酒量,一个劲儿地自斟自饮。
张无忌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但觉茶香清洌,入口爽喉清心,再看大堂东边板壁上,挂着一轴罗汉像。画中罗汉倚着古松,丰颐蹙额,深目大鼻,状貌颇为古野,殊不类平日所见。上有草书两行:“禅心已做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笔意神锋飞腾,格调狂放奇崛。张无忌目力极佳,远远看那画上并无印章,诗末题款是“汴梁妄人穆蝶野”七个小字。
张无忌于书法一道虽未继承张翠山之学,但对别人作品的优劣,倒也能瞧出来一些,见这幅字画不仅笔力遒劲,其中似乎还蕴蓄了武学之道,确是上佳之作。
正颔首赞叹,伙计端上了酒菜。张无忌刚闷头喝了几杯酒,便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还未见到人影,已听到一人大声叫嚷道:“掌柜的,还不快把好酒好菜拿出来孝敬!”张无忌回头一看,不禁眉头一皱。原来上来的是两个元兵,手中都拿着酒壶,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这二人跌跌撞撞入了座。那店伙计极怕生事,只好着意周旋,奉着香茶,拧了热毛巾侍候着。掌柜的也赶忙吩咐准备饭菜,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的搬了一坛女儿红来,小心翼翼拍去封泥,用酒杓把酒舀进杯中,登时酒香四溢。
两名元兵举杯一饮而尽,大声辨味,先前出声叫嚷那人睨着一双醉眼,向掌柜端详了一会,说道:“你拿这样的劣等酒来糊弄我们,当老子好欺负是不是?”掌柜神色惴惴,颤声道:“这是小店最上等的佳酿,小人怎么敢糊弄您二位爷?”
另一名元兵嘻嘻坏笑道:“我看可能是舀酒的人不对,把这酒弄次了。女儿红还是得要女儿伺候着喝才成。听说掌柜你家闺女长得花容月貌,很是不赖。把她叫出来舀酒,这酒就对味儿了。”
掌柜连连摇手,一叠连声的说道:“这不成,这不成。小女……小女她不在店里。”
两名元兵怎肯罢休,腾地站起身来,一左一右将那掌柜的臂膀扭住,其中一人喝道:“不识好歹,非得逼着女婿打丈人么!”说着把他头往桌上按去。
张无忌在一旁看着,早已怒火中烧,这一幕同时也让他想起自己和赵敏在小店决裂时的情形,心中又是一阵酸痛。正欲上前杀兵救人,只听得飕飕两响破空之声,跟着“哎哟”两声叫唤,两名元兵都已跌跪在地。张无忌看得分明,发暗器的正是东首座上那名男子。再一看时,元兵身旁落有四根筷子,便是那男子用来击中二人腿弯之物。显然他已是手下留情,只用一二成力,否则那二人双腿早已折断。
那男子头也不回,浑似没事发生,仍旧自行吃喝。两名元兵素来凶横霸道惯了的,哪曾吃过这样的大亏,登时怒不可遏,爬起身来,口中污言秽语,势如疯虎一般,向他直扑了过去。
那男子陡然起身,大喝一声,迎着当先扑来的那个元兵,猱身直上,只听得厉吼声中夹杂着咔嚓一响,跟着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原来那元兵手臂已被硬生生的拗断。那男子哈哈大笑,单手抓住对方背心,把那元兵胖大的身躯,举过头顶,好似玩杂耍那般转了一个圆圈,直向楼梯口掷去。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大作,那元兵已骨碌碌滚下楼去。
张无忌在旁看得十分解恨,见那男子身长八尺有余,神威凛凛,转眼间又接到第二个元兵抡来的拳头,他右手轻轻松松一拽,已将对方捉将过来,口中说道:“如今天下纷扰喧嚣,你们这班作威作福的官兵也要负上些责任。”
张无忌闻言不觉一怔,这番话何等耳熟!他脑中闪过与赵敏初见时的情景,一时间竟不由得晃了神。此时他对赵敏早已情根深种,而这世上但凡为情颠倒之人都有一个通病:总觉得所见所闻,万事万物都与自己的意中人有着莫大的关联。甚至将其解读为天意使然。
正晃神间,又听得惊恐不已的惨嗥声响起,张无忌忙收敛心神,定睛一看,见那男子已将元兵抗在肩上,大踏步走到窗口,待看清楼下并无行人后,便即以双手扭住了对方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他所用手法很是特异,并不似一般的擒拿手,倒与蒙古人摔跤时盘打扭跌的法门有几分相类。
霎时间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响,那男子临窗抚掌大笑,笑声直如轰轰雷动,显是内功深厚。眼见此人英雄了得,张无忌早已心生好感,此时他酒意上来三分,胸中豪气激生,将那惊魂未定的跑堂招呼过来,指着那男子的背心说道:“这位兄台的酒菜都算到我的账上。”
那男子听他这样说,转过身来,向他微微一笑。张无忌这时看清楚对方相貌,只见他面如冠玉,剑眉高鼻,一双孔雀莲花眼,点漆般的瞳仁透着不容质疑的雍容傲岸,左眼角下方一颗小小的泪痣,将整张面孔点缀得格外灵动,不知怎地,张无忌脑海中竟浮现出“神来之笔”四字,不由得暗暗喝了一声彩。
那男子见他怔怔的望着,便即上前几步,欠身一揖,朗声道:“在下姓穆名梓韦,草字蝶野。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张无忌连忙起身还礼,说道:“小弟曾……小弟张无忌,素不相识,冒昧打扰,还请兄台不要见怪。”他此番有要事在身,不能不分外小心,原本不欲以真姓名示人,但心中对这男子着实钦佩,不愿欺瞒于他,故而稍作犹豫之后,还是报了真实姓名。
穆梓韦闻言微微一怔,晶亮的眸子里蓦地袭过一片不易察觉的阴霾,沉声道:“阁下是明教教主张无忌?”张无忌低声道:“正是。”
穆梓韦这时,头微微倾斜,呆呆凝视着张无忌,眼光深沉而奇特,神色间似有重忧,片刻后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却殊无欢喜之意。
张无忌不明白对方何以忽现狂态,正讶异间,却听穆梓韦高声道:“很好!很好!阁下的大名,我是渴慕得久了,只恨缘悭分浅,不知何时才得一见,今日得逢偶遇,当真是不胜之喜!打十斤白干,换两个大碗来,我要与这位少侠一醉方休!”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掌柜说的。
张无忌心中暗暗纳罕,只觉得眼前之人周身透着一种古怪的“自相矛盾”:他身型魁伟却眉目俊美;举止粗豪却吐属文雅;满脸正气却又在不经意间有一抹阴鸷之色转瞬即逝……委实令人莫测高深。
那掌柜对穆梓韦既感激又敬畏,自然服侍得十分周到,张无忌惊诧之心尚未尽去,他已亲自抱了一大坛酒和两只碗来。
穆梓韦拉张无忌入座,斟了两大碗酒,说道:“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区区陌路人!张教主以真实身份相告,足见相待之诚,我先干为敬。”说着便将一大碗酒喝了下去。张无忌本不好酒,平日里不过偶尔喝上几杯,何曾用这般大碗饮过烈酒?端起碗来登感酒气辛辣刺鼻,但一来他心中气闷,正想借酒浇愁;二来内心深处隐隐对眼前之人欣赏中夹杂着几分忌妒,是以不愿被他轻视,当即朗声道:“得蒙兄台不弃下交,幸如何之。在下酒量虽然不宏,但舍命陪君子便是了。”说着端起一碗酒来,仰脖喝干。
穆梓韦见他毫不推辞,倒颇出意料之外,又笑着斟了两大碗,说道:“痛快!痛快!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今日一会实在投缘。”张无忌也笑道:“是了。交友之道,以气相通以声相结,不在时日长短。”
他年幼时长于荒岛,罕有玩伴,成年后成了明教教主,手下多是前辈高人,虽然彼此敬重,却难以交结什么真心的同性朋友,穆梓韦既通武功,亦解文事,张无忌与他谈得很是投机。只是一碰到谈及对方的来历时,他便将话头绕了开去,张无忌不觉起了几分好奇之念,也曾想直接问他师承门派,但瞧他神色,显是既不欲人知,也不愿多谈,当下忍住不问,心道:“每个人都会有想要隐藏的秘密,既然别人要隐藏,最厚道的做法是不去揭穿。”
酒过数巡,穆梓韦道:“阁下年纪轻轻,已是一教之主,委实令人钦佩。”张无忌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实非在下所愿。在下只盼作个闲人,对一壶酒,一溪云……一个人……”
穆梓韦不无感慨地点了点头,说道:“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我这人也是麋鹿之性任达不拘,一向绝意于仕途宦海,在风尘劳攘之时,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说着饮了一口酒,喟然一叹,续道:“要是没有兵戈该多好!”
张无忌敛容道:“假如没有人将战火带到神州,我辈也无须舞刀弄枪。”
穆梓韦双目炯炯,迫视着张无忌,正色道:“穷兵黩武,率兽食人者其国必亡!今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干戈大动,百姓何辜?我不在乎什么人当皇帝,我只痛惜无拳无勇的良善百姓,不管他是汉人还是蒙古人。”说着举起一碗酒来,朗声道:“愿天下早日宁定,百姓安居乐业!”
张无忌想到赵敏,心口一酸,说道:“正是。蒙古人之中也有不少英雄豪杰,痴情儿女!”呼一口气,将一碗酒喝干。
两人相视一笑。
穆梓韦从腰间取下一支洞箫,吹奏起来,箫声忽而飘逸,忽而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是惋惜和一个新朋友,一相识便相离,而今后便似黄叶飘零,各自羁泊天涯了。
张无忌不觉停杯,全神贯注地倾听。他虽不解音律,但这一阵凄凉悲感的萧声听来,也觉触动情肠。瞻望前程,前路崎岖,无限困惑迷惘;又想到自己与赵敏分手后,从此天南地北,只怕难以再见面,更是悲从中来,几欲落泪。
正当这一曲余音摇曳之际,忽闻箫声打了个转折,初时那哀怨凄恻的基调已经一扫而空,曲调变为激昂慷慨,瞬间响遏行云。张无忌受到箫声感染,不知不觉热血沸腾,就连心中的烦恶郁闷也消减了几分。
一曲奏毕,余音袅袅。
张无忌胸中激荡,难以言宣,隔了半晌,方才击节喝彩,叹道:“穆兄演奏技巧神乎其技,更藉着箫音激励于我,可谓寄托遥深。可惜此番别后,你我天各一方,不知在下何时方能再有此耳福。”穆梓韦将洞箫往腰间一插,说道:“聚必有散,你又何所见之不达?正如好花朗月,名山胜水,偶与我逢,便为我有,等云烟过眼,就不复问为谁家之物了。”他明明是劝慰对方,言罢却自行长叹了一声。
张无忌点了点头,细细体会他这几句话,想到自己对赵敏而言,或许也如云烟般过眼而逝,不由得红了眼眶。二人各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穆梓韦瞧着他神色,再斟上酒来,不疾不徐地道:“张教主已是这世上顶幸福的人,大可不必悲天悯地,自我伤怀。说实话,在下当真有些羡慕你,但既不为你明教教主的身份,也不为你神功无敌。”
张无忌脸上浮起一抹薄薄的不安和腼腆,大着舌头说道:“在下不过是个智浅识寡的山林野夫,兄台才是文才武学,两臻佳妙的人中龙凤,难……难道也有什么不称意的吗?”他平日极少喝酒,全仗内功精湛,这才狂饮十几碗不倒,此时头脑中已然混混沌沌。
穆梓韦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投下了暗影,那对深沉的眼睛在张无忌脸上游移,带着股对什么都不在意,而又像是对什么都在意的神色说道:“张教主恢廓大度,于人无所不容,天下间能及得上你的,只怕寥若晨星。”他顿了顿,喉头似乎塞住了,深吸了口气,续道:“何况情之一物,只讲缘份,不论武艺文采……我苦恼是因为我心中有道亘古难解的题目:我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爱着别人,又有什么法子?”
此时张无忌酒意已有十分,心无城府的看着对方,眼中一片茫然,喃喃说道:“这怎么可能?依我看世间没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兄台你这般人材!哦,不对……除了她……”说着,再也支持不住,推开酒碗,伏倒在桌上,忽觉右手臂上的疤痕烫的自己痛不可当,他将左脸紧紧贴在那齿痕之上,口中反复吟着:“小轩窗,正梳妆……”越说越含糊,终于醉得人事不知。
夜已深沉,刚刚打了个盹醒来的掌柜看到穆大爷正站在那喝醉了酒的男子身旁呆呆出神,一双俊目凝视着对方,绝不稍瞬,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在那男子身上投下了暗影。正诧异间,却见他目闪精光,口角似笑非笑,举起右掌,缓缓朝那醉汉的后脑击了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