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文化馆组织过一个动物保护协会,吸引了不少县里的有闲名流,由于活动常换花样,来来往往的参与者,人换的很勤。而从九月保护月熊那期开始,我认识了刘生,自此之后的三个月,我几乎每期不落的遇到他,也就成了朋友。
又是熟悉的周末,在候客厅,远远地看到了他后脑勺。同为中年人,刘生脱发的方式很神奇,绝对不是千篇一律的中心开花,而是农村包围城市,坐落于一群地中海之中,看起来很是飘逸。
“今天来得早哟,什么项目?”
我打了个招呼,坐下,招呼服务员泡杯花茶。开车开了四十多公里,腰隐隐酸痛。这座马场位于城市北郊,生冷荒僻,候客厅老旧的木板上散发出苔藓的气息,让人不快。
“到了马场,还能是什么项目?”。刘生抱着一个暖水袋,穿着很厚的冲锋衣,看起来很冷的样子,与外面明媚的阳光格格不入。
“走,去外面,阳光好。”我怂恿道。
“不行,见不得风,腰快要裂开了。”刘生脸色很差。
“生病了?你就不该来,保护动物的事业,路长道远,君还要保证身体呐!”
“不碍事,老毛病了,何况,今天是马。”
“马?马有什么特别?噢,我明白了,其他时候,都是咱们伺候动物,唯有到了马场,可以让动物伺候一下咱们,今天是有试骑项目的对吧?”我跃跃欲试。不过低头看到刘生,他的脸色更差了,我不禁叹气:“唉,您今天这状态,怕是……”
“不是,你不懂。”刘生蹙起眉头,厌恶的看向院子里开始聚集的人群,我朝那个方向看去,看到一个高瘦精炼的小伙子,举着一面旗,招呼人群朝他靠拢,犹如鹤立鸡群。
我拉着刘生兴致勃勃走了过去。
“各位老师,我们家家都养小狗对吧?有句话说,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但其实,马才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我们人类的文明,都是从驯服了马开始,有了质的变化,大约在四千年前左右……”
小伙子口才很好,神采奕奕,再加上颀长丰硕的矫健身姿,一身挺拔的骑手装束,勾勒出紧实的臀部,有几个老阿姨都开始忍不住上手,摸他袖子,扯它衣兜,就差摸屁股了……
阿姨们回应热烈,年轻的小伙子也非常开心,他把旗子交给了志愿者,走出人群,吹了个口哨,一匹棕色的大马远远地被人牵了过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庞然大物,大家都很兴奋,纷纷拿出了手机,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袖子被刘生狠狠拽了一下,手机都差点掉了。
我转过头,本来有点生气,可是看到刘生打起了摆子,像是刚出水的狗一样浑身发抖,不禁心一软,把他扶到了候客厅旁边的看台上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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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样,马场里的热闹就与我无关了,我黯淡的想道,不过朋友嘛,总是要关心的:“怎么样?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你一定是发烧了,不然不会抖成这样。”
“不碍事,老毛病了,我不像你们正常人,我的腰里有缝,特别怕风。”刘生黯黯说道。
“有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没想到刘生哗啦一下掀起了冲锋衣,给我看他的腰部,我这才发现,他雪白肥腻的皮肤上,真有一条暗红色的长线,绕着腰围了一圈……“腰斩?”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个词语。
“您这是……您这是……”我惊讶不已,实在是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
“是受过什么伤吗?这么久都没有痊愈!”
“岂止!”刘生哼了一声,两个手指一抠,那条缝隙居然像鱼嘴一样张开了,血红的毛细血管和泛白的……肠子?我快吐出来了。
就在此时,远处哗然想起了掌声,人们都不禁看向了场中。
原来是小伙子骑着马飞驰了起来,大概是想要炫技,那匹马没有装马具,他骣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面,两腿紧夹马腹,手里攥着马绳,跑的飞快。
刘生的发作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疯了一样跳了起来,一个跨步越过了栏杆,朝骑手追了过去。事发突然,我没有来得及反应,可是工作人员却慌张了起来,刘生冲向的方向是观众的禁区,“快拉到那个人,他会被撞死的!”
但此刻的刘生,迸发出鬼怪的能量,哪里有人能拦得住,一个瘦小的工作人员扯住了他袖子就被带倒在地上,一个胖先生不幸挡住了他的去路,被他撞得飞出三米外。更神奇的是明明有三个壮汉揪住了他,却不知怎么被他从腰腿间钻出去了……像蛇一样。
骑马的小伙子大概是没有看到这边的异动,一圈兜了回来,正在逐步减速,忽然一个人影窜过警戒线,朝马蹄子扑了过去,他也露出了手足无措的慌张表情。
我远远看见刘生把自己脑袋送到了被急勒了脖子,高扬起的马前蹄下面,心说刘生这次完蛋了。
可是那三个壮汉终究还是捉住了他,马蹄子在他脑壳十公分远的地方落地,骑手则被掀了下来,在尘土里滚了一圈,摔了满嘴的土,不断地往外吐泥,很是狼狈。 当我赶到刘生旁边的时候,他发起了羊癫疯,三个按住他的大汉个个满头大汗,耳朵上夹根烟的汉子大声喊:“谁来替我一下,我被咬了!”
我才看到他离刘生的嘴巴最近,手背上被咬的血肉模糊。 我赶忙冲到刘生旁边,狠狠抽了他几大嘴巴子。我的表兄有这个症状,我看到我奶奶这样打他。
果然几个耳光过后,凶狠的刘生流露出迷茫的眼神,嘴里荷荷作响,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水!”我大声喊。
“啊哟,这里这里!”一个好心的阿姨把她杯子送了过来,我管不了那么多,对着刘生的嘴巴就灌了下去。
“烫死我了!”刘生挣脱众人的撕扯,一边咳嗽一边吐出满嘴的决明子和菊花,“大概是灌得太狠了,但阿姨的茶很养生。”我内疚的说道。
“这位先生,他是你朋友是吧?这样,他扰乱秩序,弄伤我们骑手这些事情,我们就不追究了,我们这边就拜托你把他送回去,送回家,我们就很感谢你了。”马场的负责人拉着我到旁边说道,一边把几百块钱往我的兜里塞。
我说关心朋友是应该的,数了数大概有五百块钱,装进了兜里。
到了车上,我不放心刘生坐我后排,一边帮他绑上了安全带,一边瞄了瞄我的甩棍还在不在。
“给你添麻烦了,朋友。”此刻的刘生又虚弱又客气,回到了我刚见到他的样子。
“这有什么关系……说起来,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家在哪里?有没有人来接你?”
“把我送到机关小区就好,我妻子在那里等我。”
我打量着刘生,没想到他居然是干部家庭出生,住在那个小区里的没有普通人。
“今天让你见笑了,朋友。”刘生的声音愧疚的在颤抖。 我笑笑,继续开车。
“可是你不知道……骑马,一定要装马具的呀。”
“哦?为什么这么说?”我假装好奇。
“因为马会痛的呀,两个脚踝夹着,马好痛好痛!”刘生很愤慨的。
“不见得吧,马的毛皮那么厚,我们人类光溜溜的腿,能拿它们怎么样呢?”
“你没体验过,我的朋友。”刘生流露出语重心长的神情,恢复了他曾经那种倜傥潇洒,卓然尘外的姿态。 他指着自己心口,“而我,体验过。”
“说说。”我点了只烟给他,自己也点了只,车厢里烟雾弥漫,而荒芜的省道上,也弥漫起了薄雾。
“你看了我的腰间,应该知道,我也不是普通人,那是我前世被腰斩的痕迹……”
雾慢慢起来了,正适合聊斋,我开了双跳警示灯,慢慢等着刘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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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记得自己三生三世的轮回。”
“千年等一回,啊啊啊~”我哼出了这首曲子,忍住了笑。
“你的五百块钱掉了,两张还是假钞。”刘生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
我摸了摸票子,这下有点相信他不是普通人了,马场负责人这孙子!居然给老子假钞!
“我第一世是光绪十二年生的,就在隔壁县的梁子村。”
我脑子有点算不过来,光绪十二年,听起来好远,隔着也得大几百年了吧。
“1886年,不用算了,也就一百多年。”
“那一世命好,咱是个乡绅。没少干坏事儿,抽鸦片烟,玩人家大姑娘什么的。活了62岁,肺痨死了。死了以后就进了地府,也没什么新鲜的,阎王爷一开始很客气,还给凳子坐,结果下面的小鬼一个劲跟阎王爷比划,1948,1948,阎王爷脸就变了。
我心说,1948怎么着了?也不懂啊。那边就看见小鬼搬了一堆账本儿在阎王爷面前翻,画了很多红勾勾在上面,这下阎王爷不干了,小鬼踢翻我屁股下面的凳子,直接就用手铐给我铐起来了。”
“手铐?”我疑问。
“对,手铐,我也纳闷啊,问小鬼不枷我?小鬼也不理我,把账本翻完了交给阎王,阎王点点头,问道:“孙子,你服不服?”
我心说到这儿了还有什么服不服的,反正下来了肺痨也好了,就挨打下地狱呗。阎王爷说,“你可知你命好?”,我说我命有什么好的,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死了还得下地狱。
阎王爷嘿嘿一笑,问我这是哪一年,我说民国三十七年啊,阎王爷说不对,是1948年,我这才明白刚才小鬼是比划时辰呢。我是1948年怎么着了,阎王爷说让你躲着了,不然可得在上面受改造呢,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了,去当畜生吧。
话音未落,几个小鬼抬着我就走,晃晃悠悠就到了四川大凉山山上一人家,那家人门槛巨高,小鬼不管不顾的,拖着我就在地上走,我说停停呀,脑袋要撞上门槛了!小鬼说就是要撞门槛呢!噼啪一推,我脑袋一痛,就在马圈里躺着了,低头一看,我成马咧。我低头一乐?”
我说:“一乐?”
“对,低头我一乐,带把儿的!公的!可是乐归乐,没办法,饿呀,起来就对着母马吃奶,心说怎么回事啊,不是该喝孟婆汤么,怎么什么都记得?后来的事儿就惨了,你别以为马长了人脑子有什么好处,你没手什么都干不了,每天挨鞭子生不如死。那家人主人对我还行,都是盖了褥子,让小主人骑着我缓缓而行,至于那家的仆人,就他妈王八蛋!不装马具,裸骑在我身上,两个脚踝夹得我,痛得要命!”
我看了一眼刘生,他进入亢奋的状态,咬牙切齿的样子和刚才发癫一模一样,我怕他发病,只好赶紧催促他说后面怎么样了。
“后面?我问你,你要是变成了畜生,还长一人脑子,你会怎么样?”
我老实说自己没想过这个问题,刘生忽然恶狠狠的说:“你会只有一个念头——自杀。”
对面的大车一晃而过,我吓出一声冷汗,刚才确实走神了。
“自杀这个念头一萦绕进我的心里,我仿佛打开一扇新的大门,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阎罗王啊阎罗王,我要是不怕死,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自这个想法一出现,我就不能再做别的事情了,不吃不喝三天,没错,只要三天,我就把自己给渴死了。”
“然后呢?”我得承认自己终于被这个故事吸引了。
“阎王爷看到我,很惊讶,因为我开口说话了,说老阎咱们又见了!这回我该成人了吧。
小鬼捧了册子给他看,阎王爷还用上了老花镜,半天才想起了我是谁。他惊讶的样子要笑死我了!
“这畜生,怎么还会说话?” 鬼差们面面相觑,“难道是没给灌孟婆汤啊?”
“畜生!现在灌!”老阎怒气未消,气冲冲的。可是奇妙的是,无论小鬼给我喝了多少桶孟婆汤,我都活蹦乱跳,毫不失忆。
“畜生啊畜生,自杀,是违法的!你畜生之期未满,规避刑责,带下去,继续服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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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世,我是狗!”
刘生跟我伸出两根手指头,吐出自己的舌头。车进了隧道,隧道灯一闪一闪,照在他脸上阴森森的。
“你可知当狗有什么特点?”
“什么特点?”我只好顺着他的意说。
“看到粑粑知道臭,但是忍不住要吃。”
“艹!”我忍不住说道。
忽然想起刚才在马场,那大汉被咬的血淋淋的手,生怕他这个时候给我一口。
“我在上一世,就想明白了,我们人类,在思想上追求解脱,追求成为圣人。而对动物来说,他们追求解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身体上寻求解脱,自杀——变成人!”
“可是自杀不还得被驳回吗?”我插嘴。
“如果你不失忆的话,那有什么关系呢?”刘生笑笑,牙齿森然。
“死一世,获得一世的能力,如今我跑的比马快,牙齿比狼好。”
“那作为一条狗,你是怎么自杀的?”我礼貌性的问道。
“狂犬咬人啊,我咬死了主人,被仆人们拿棍子打死了。”
“疼吗?”我倒吸一口凉气,想着那场面很是惨烈。此时窗外天雷作响,居然下雨了。
“疼是其次,重点是,阎王发现我有点讨厌了。”
“这种状况,确实超出了神界的常识了。阎王公务员当久了,确实不喜欢这种额外事务。”我心有戚戚焉,身为一名基层工作者,我感受到了阎王的那种无奈。
“阎王这次做了很久的准备,把我投胎到一间暗室里。我从壳中醒来的时候,我的父母杳然无踪,唯有黑暗和无数的同类在我四周纠缠?”
“好心狠啊,那么你是什么动物,能逃出洞穴吗?”
“蛇,一条蛇,我和几百条蛇挤在一个屋子里,而屋门紧锁着,他知道我们蛇类难以饿死,是以用最残酷的刑罚惩罚我们,让我们彼此撕咬,享受炼狱。”
“蛊?”我有点明白了阎王这次的用意,他的想法让我打了个寒战——如果是一条真正的蛇,那么也许只是在撕咬中无知死去,而刘生却是带有人类情感的动物,要他在养蛊场中与蛇类厮杀,无异于一场无间地狱。
“不过他也低估我了,我已经具有了人类的思考,马的耐力,狗的嗅觉,比起厮杀我更擅长思考和潜伏,就像令狐冲在华山山洞那样,我在阴影中隐藏好自己,听着群类嘶嘶声逐渐低落,找到机会,攀延上了有光处,我自由了!”
我深呼一口气,不禁为刘生的命运而欣喜。就在此时,车轮滑了一下,我赶忙稳住了方向盘,避免开到沟里去。
“出来之后,我仔细思忖,害人之死,实在有碍天理!而自我了断,又难以过阎王的一关。我不愿伤害生物,只以山果为食,一年又一年,没有找到办法。”
刘生忽然笑了笑,“你猜,是谁救了我?”
我心说,难不成是我?
“不错,是你,一个和你一样的司机。那天我边思考着边过一条马路,竟被一辆汽车拦腰碾过……就在这里!”说话间,刘生又要掀自己腰间的冲锋衣了!
“好了好了,我看过了,不用在看了!”我连忙阻止他。
“到了地府,阎王爷一开始大怒!‘你丫又自杀了不是?左右给我拖下去打!’
这会儿倒是鬼差出来说话,说领导打不得,现在要讲法治了。
阎王爷说,治,拿出条例来狠狠给我治。
下面小鬼翻条例查了一下,竟然说:这人这次没问题,可以转生了!
阎王直接跳下来骂:哪条哪条??
小鬼捧着簿子说:七十六条七十六条,老爷你看,机动车与非机动车、行人之间发生交通事故,造成的损失超出交通事故强制保险责任限额的部分,非机动车驾驶人、行人负事故同等责任的,机动车一方承担50%至70%的赔偿责任。”
我说我屮,冥界也实行机动车主要责任制?
刘生笑笑说,慢点儿,咱快到了。 我望窗外望去,车已经过了大转盘,前面就是机关大院。 刘生的妻子很漂亮,早早打了把伞等她。
“朋友,下次活动,我们再见了!”刘生下车到了窗外,友善的向我伸出了手。
我轻轻握了他的手一下,赶快抽了回来。心说,且等着吧,我可不想再见到你了。
正要启动引擎,窗外忽然穿来女声的尖叫。 我看到刘生皱了皱眉头,对我招手:“兄弟,你下来一下。”
我警觉起来,摸出了甩棍藏在衣服里,下车,刘生用手指了指我的车轮。 低头的时候,我倒吸一口凉气,一条手腕粗的蛇,被卷到了车轮下面,一截儿压扁了,头露在外面,正冷冷看着我。
刘生诚恳的捏住我的手,说“兄弟,没有关系,这下我们真的成为兄弟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腰,也开始疼痛起来。
本文图一和此图皆为《大佛普拉斯》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