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 | 我们的十年(16)

发布时间 :2021-10-25

​​像那天那样的围读会,前后又开了几天。


电影总导演陈恪,是一个对各方面细节要求很高的人。


剧本整体梳理过后,他又不厌其烦地带着大家从头顺了一遍剧本里的几个重要场次,把可能涉及到的布景、灯光、演员妆造,以及道具的准备情况都确认了一遍。


这一套准备下来,等到真正开机的那一天,整个主创团队已经培养出一定的默契,同组演员之间也由一开始的陌生寒暄到能开上一两句玩笑……而电影的开机仪式,就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在一个并不算晴朗的上午,低调举行。


江淮栀还是老样子。想到一会儿反正也要换戏服,便没花什么心思在私服搭配上,只是随便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条运动裤,上身简简单单地套了一件浅色T恤,戴着墨镜就要往外走……只不过人还没到电梯间,小宇的声音就从身后追了过来:“哎……小哲!等一下!咱们不走这个电梯。”


他拍了拍江淮栀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走,“张晓刚刚来电话了。酒店外面的粉丝太多,车子根本开不进来,让咱们直接下地库。”


江淮栀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跟在小宇身后,机械般地迈着步子进了电梯间。


显然,他的心思并没在这里。


事实上,从刚刚小宇喊住他开始,江淮栀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像是忘了点什么,但具体忘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直到上了车,看到工作室的人身上一水的长袖外套,他才猛地一拍小宇大腿:“你怎么没提醒我穿外套?”


正低着头看手机的小宇被他拍得一激灵,他伸手捏了捏江淮栀身上的布料,又想了想十月末西安的气温,尴尬地咳了两声:“确实有点薄了哈.....要不这样,你先穿我的......”说着,就要去拉身上那件灰色运动外套的拉链。


“啧......不要......”江淮栀略带嫌弃地扭过头瞥向窗外,“你这件也太丑了。”


“那要不......我回酒店再给你拿一身,你们先去开机现场,我打个车很快就能回来。”


小宇说着就准备叫司机停车。


他知道,江淮栀吐槽衣服丑是假,怕自己把衣服给他冻病了才是真。


“哎哎哎……不用不用!不冷!”江淮栀一把按住小宇的手,“别麻烦了,左右我还要换戏服,一会儿找个机会早点去换衣服就得了。”


“真不冷啊?”看到江淮栀自信地冲着自己点点头,又好死不死地跟了一句,“快四十的人了,装什么大小伙子......”


“余翔!”江淮栀没等他说完,瞪大了眼睛直接去拽小宇的衣服拉链:“我后悔了!你没良心!现在就把衣服给我!”

 



开机仪式上,江淮栀到底还是没穿小宇的那件外套。


冷,很冷——他一边站在风里等仪式结束,一边后悔,刚刚自己怎么就心软了呢?余翔他不就是打了个喷嚏吗?一米八几的人打个喷嚏怎么了?能掉块肉?


……


没等他把心里这几句嘀咕嘟囔完,下一秒,几乎和他下意识掩嘴的动作同时,一个重重的喷嚏直接把他震到鼻腔发麻。


南川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注意着江淮栀这边的动静。此时听到他打喷嚏,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往他站的方向挪了挪,两三步的功夫,衣袖已经贴上了江淮栀裸露在外的胳膊。


江淮栀侧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一边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微微上扬——白来的人形暖炉,不要白不要。


他用余光向四周一扫,确定没人注意,干脆侧了侧身,明目张胆地靠在南川怀里。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人身体一僵,他咧着嘴笑出了一口白牙。


那天一起吃过饭后,接连几天,江淮栀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南川。除了围读会上必要的交流,大部分时间他都像是一只落单的候鸟,来去匆匆,让人摸不准行踪。


当然,这只是南川的视角。


江淮栀不想搭理南川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他抱着复合的心态进组,是为了当猎人的。而南川那天步步紧逼的态度,让他有点炸毛——对于以前的事,我有愧不假,但你如果想用这个拿捏我,不好意思,我是会翻脸的。


南川并不傻,江淮栀的态度,就算他当时不明白,被这样晾了几天,也大致猜了个七七八八。而从对方扬起的嘴角来看,今天的主动示好,没拍在马蹄上。


开机仪式结束后,就要进入正式拍摄了。南川和江淮栀分别被安排到了A、B两组,两个人的对手戏,反倒被导演安排在了整体进度的后半程。


江淮栀这一天的拍摄内容并不复杂——换好戏服,坐在剧组临时搭起的档口吃馄饨就行。

 

吃馄饨,对于《钟》的主人公钟平安来说,是一条非常能体现角色前后变化的线索。

 

比方说,文物局专项小组还没到镇上之前,每天按部就班上班“敲钟”的他,吃起馄饨的架势总是透着一股子游刃有余。可当他身边坐着关山,这个他最熟悉的地方却反而带给他莫大的局促,连那双要去给关山递筷子的手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

 

为了找准钟平安在不同时期的状态,开拍前,江淮栀避开了工作人员,在剧组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墙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调动情感。感觉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和导演打了个招呼,岔着腿往档口的桌子前一坐,立刻就入了戏。

 

而南川所在的A组,拍摄进度就没有这么顺利了。

 

因为当地政策原因,整部电影所涉及到的爆破戏都要集中在这几天拍完。“关山亲手炸毁钟楼”的部分,自然安排在了这一天。

 

随着剧情的发展,钟楼对于关山而言,已经不是最初那个毫无感情依托的调查对象。它是他和钟平安之间的纽带,更是两个人回忆的承载。于是,这个片段,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整部影片的重头戏之一。

 

南川到达A组片场的时候,剧组的烟火师和爆破师正在确认炸点的位置和效果。他一边顺着提前沟通好的安全路线走戏,一边在脑海里一字不落地回想剧本里关于这一段的描写。

 


关山准备出门的时候,钟平安还在睡。

 

他的身上搭着一条薄被,嘴巴微微张着,浅浅地打着鼾。随着鼾声一起溢出的,是宿醉后还没有完全消散的酒气。

 

酒,是关山灌的。他知道他酒量不好,就借着“践行”的名头,趁着昨晚的夜色多给他灌了几口。直到钟平安薄薄的面皮被酒气催得通红,他才收了他手里的杯子,搂着人稳稳地躺进床里。

 

关于钟楼的处置,关山对钟平安撒了谎。

 

处置意见,他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一张薄薄的红头文件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越过啰里啰唆的评估意见,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拆”字。

 

拆了钟楼,就是要了钟平安的命——这是这段时间,两个人无数次深谈后,让关山刻进骨子里的认知。

 

他不能阻止组织上的决定,更无法想象钟平安亲眼看着钟楼被炸毁的场景。于是,便自作主张地把所有事瞒了下来,连同那封推荐钟平安到文物保护小组工作的介绍信。

 

在去钟楼的路上,关山甚至天真地想,如果钟平安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在愤怒之余有一丝安慰,至少炸掉它的人,是懂过它的人?

 

关山当然懂它。

 

他还在镇上念书的时候,每天就是听着钟声起来做早课的。在他幼时的记忆里,钟楼的钟声总是浑厚又嘹亮的。它不像家里的西洋座钟,一响起来总是让人联想到家里絮絮叨叨的老妈子。它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过去穿行而过,在途径人间的时候,缓缓地用一双大手,顺便给前行着的人推把手。

 

而当他再见到这座钟楼的时候,多年来的专业训练已经让他机械般地先在脑袋里画出了钟楼各个角度的平面图:它的结构有什么特点?可以从哪个角度拆解?结构弱点在哪里?

 

……

 

也正是这些刻在脑袋里的下意识反应,指引着此时的关山,用修长的手指拎着准备好的专用炸药,一个个把它们安置在钟楼的几个结构关键点上。

 

等一切都安顿好,关山裹着棉大衣,盘着腿,直接坐在了钟楼那面巨大的彩色玻璃窗下。

 

远处的天空已经微微擦亮了。再过不久,新鲜的日头就能越过距离的遮挡,给这道窗子镀上金光。

 

关山的眼睛就顺着不断擦亮的窗格一个个看过去……他记得前不久,有一格红色的玻璃突然开裂了。为了找到替代的玻璃,钟平安几次去求镇长,但都被草草地打发回来。最后,他只能找了一张颜色差不多的红纸,厚厚地糊在玻璃背面,把断裂的地方黏在一起。但从那之后,这块玻璃的位置,就再也透不进光了。

 

算着时间差不多,关山拍了拍身上的薄土站起来,随手还拎上了钟平安常坐的木头板凳。

 

看到他从钟楼出来,早就等在一旁的技工赶忙凑了上来:“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出来……”

 

关山没说话。他只是回过头看了钟楼最后一眼,然后从那人手中接过引爆器,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随着身后的轰隆巨响,一个时代,结束了。



因为前期准备充分,南川对关山此刻的情感把握十分到位,几个着重展现人物内心情感的特写镜头,几乎都是一条过。

 

但在拍摄关山放置炸药的镜头时,整组的进度却慢了下来。

 

因为是在小镇的钟楼里实地取景,而钟楼内部的石廊又比较窄,摄像老师调整了几次角度,都没能达到导演的要求。折腾到最后,导演干脆摘掉耳机,从摄像师手里接过设备,对着逼仄狭窄的通道实验起来。

 

石廊内原本已经堆了不少道具和拍摄器材,此时再挤进一个人,连转身的动作都有些受限。

 

南川知趣地先退了出来,问小助理拿了手机,安静地等在一边。

 

他的身上还披着刚刚的戏服,一件算不上厚的棉大衣。石廊内的温度被现场几个高高架起的大灯烤得发烫,没拍多久,他就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此刻全闷在身上,被外面的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像是想到什么,南川从微信里找到小宇,一下一下点着屏幕打字:“小宇哥,江老师穿得有点少,刚刚在片场打喷嚏了。我的房车里有厚一点的外套,你有空的话帮我拿给他。”

 

小雨那边悠悠地回了一个OK的表情。南川正准备多嘱咐两句,就听到小助理叫他:“老板,准备开拍了!”

 

石廊能展现的画面角度,最终还是没能达到导演的要求。团队决定,先把这一场涉及到的几个远景拍完,剩下的部分,搬到棚内通过布景再来呈现。

 

最后一遍走戏的时候,灯光师和其他工作人员已经从里面撤了出来,石廊内只剩下灯架上几种不同作用的灯,还有刚刚没能用上的,放着少量火药的道具包。摄影师远远地跟在南川身后,架着机器追着他的背影慢慢推进。

 

不太对。这种感觉不太对。

 

南川刚刚迈进石廊,就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焦糊味。

 

石廊内温度过高,有设备烧坏了——早些年拍摄消防主题网剧积累的经验,此刻派上了用场。

 

他侧过身和监视器后的导演打了个招呼,找到电源连接处,准备先把插头拔下来。可手还没碰到电源,就听见“啪”的一声,大衣上莫名窜起的静电在原本可能已经漏电的电线上激起一连串火花——石廊里的灯,灭了。

 

“跑!跑!跑!”短暂的昏暗被一道橙黄色的火光重重撕开,眼看着火舌马上就要卷上那个放着火药的道具包,南川重重拽了摄影师一把,把他往石廊外面拖。

 

身后是“嘭——”的一声巨响。南川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他后脑一下,重心一歪,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老板——老板——

 

南川——南川老师——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胡乱地攥住一只伸过来的手:“别……别告诉江淮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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