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生故事|第15期·狱门(狴犴篇

发布时间 :2021-11-20

​​​作者:不系舟



吕修远没想到自己尚有醒来的时刻,就在一刻前,他已在诏狱服毒自尽,按理不可睁眼。


  “凡人,你可知罪?!”


一声怒喝响起,吕修远眼前境况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正跪在一个漆黑的房中,也并非刚刚所在的囚室,自己一身囚衣血污全无,身上也没有痛楚可言。


“凡人!回答我!”不知道哪里响起惊堂木的一声,吕修远四周不远处亮起了青红相间的光芒,光芒之下各坐着一看不清脸容的人,隐约像一道黑影,又隐约看到了官服。


而他正上方站着一虎身龙尾的妖兽,它双目如炬,在黑暗中散发着让人战栗的红光,似乎能够直视人的灵魂,吕修远觉得这妖兽非常熟悉,他似乎在哪见过?


像是……诏狱门前刻着的那只狱兽。


……


近日朝中的大喜之事,莫过于当朝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吕修远被下了诏狱。


因着他罪状太清晰,压根无可抵赖,反倒省了刑讯的力气:众目睽睽之下,于圣上春猎途中刺杀,还重伤了当朝太子,此罪足以让他车裂曝尸于市,诛杀他九族。


只幸他家母早已去世,从官五年年未曾娶妻,且族中人丁稀薄,早已四散各乡,不曾联系。只是他闭口不提同伙,都道是一人所为,此事尚需在他伏法前问询清楚,故而行刑之事一再延缓。


朝中上下早已对吕修远恨之入骨,即使没有这桩刺杀之事,他也断不可能会有善终。他身为群臣监察却枉法迫害同僚、媚上进献谗言,连从前带他入朝的师父都不放过,名声和人品早已烂透了。


诏狱建在皇城地下,囚室内静谧黑暗。比起死亡的恐惧,这里的犯人更怕是无穷无尽挑战着人类疼痛和精神极限的刑罚。但这天,难得到了黄昏都没人捉他受刑审讯,泛红的天色透过囚室顶端的小窗投下来,染得一地的血红。


咔嚓,送饭小窗开了个口,有人将饭菜送了进来。他挪动着痛得麻木的身子爬过去,但房外的人却没有放下饭菜离去。


“这位大人,是有什么事嘛?”从前他为官时候目中无人,如今入狱却变得如在学堂那会般谦恭有礼。门外的人似是故意半捂着嘴,掩盖自己的声线说道:“那位谢谢吕大人从前功劳,故而让属下送大人一程。”


那位是谁?那必然是陆丞相陆宠了,从前吕修远虽然在朝中霸道横行,但一直都以陆宠马首是瞻,许些人都知道若非陆宠庇佑,他怕不是做不得如此狂妄。私下都称他是陆宠的狗。


吕修远道:“哦,如此便有劳了。”门外的人往他手心塞了一个小纸包,他摊开但见一颗赤色药丸。陆相难得寻到空缺,让人给他送一个体面来了。


门外的人又道:“大人,饮一杯去。”


吕修远看了看他送来的饭菜,上面居然有一瓷杯,盛了浑浊的酒液。


而那边吕修远笑了笑:“多谢您,和那位大人了。”,遂把药丸放到口中,又举起酒杯,朝房顶那扇小窗遥敬一下,扬首连同那药丸一并吞下,而后慢慢爬回墙角,摸着自己刻的佛偈:


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



“你可知罪?”


那声沉如洪钟的声音又响起,眼前一个人影逐渐清晰,竟是吕修远恩师徐阁老的相貌。


吕修远第一次知道自己没法回头,便是那天帮陆相将带自己入朝的恩师徐阁老给拉了下来。当时他尚未明确表示自己是陆相的人,为得陆相信任的第一步,便是将一桩涉及皇家颜面的事牵连到恩师身上,致恩师被贬到异地。


徐阁老是陆相施行的变法中,最大的障碍之一,他们那些朝中老人一直都看不上陆相的变法,如今那边还有个太子,此事实行更难。徐阁老也是老狐狸,但他没想到看透了朝中关系半辈子,竟看不透这个当初最谦恭也是他最瞧不上的徒弟。


徐阁老离开那天,吕修远亲自到城门送人,彼时还有很多恩师的同僚以及他的学生,他们看到吕修远早已不顾读书人的颜面开始唾骂。


吕修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陆相说这些人就跟从前的自己一般迂腐,守着那点不值钱的读书人气节,却连自己最珍视的人都保不了。当时陛下可是要将恩师发配去西南荒地,若非自己与陆相一力求情,阁老这身子骨怕是等不得归朝日。


“行之。”那边的恩师突然开口唤他的字,他收敛了笑意,上前行了礼:“老师”。


 “政贵有恒。”


吕修远忆起从前一幕,心中冷然道:“我何错之有?”


“你可知罪!”


又一声责问,一旁的数道身影逐渐清晰,竟然是一个个被他与陆相迫害的同僚,甚至还有他逝去的母亲。


“你们都是什么人!我说了吕某并无同伙!你们休要装神弄鬼吓唬吕某!”吕修远没曾想这些人竟装成亡母的样子刑讯,对这诏狱所为心下生恨。


“我儿,你曾应我甚?”亡母带着哀怨哭腔的声音响起,却依旧没能激起吕修远一丝愧疚。


吕修远不过是在母亲去世前,应了一句:“ 清清白白为官,堂堂正正做人。”


本朝建立近百年,历经三代君主,早年休养生息的律法早已不可顺应日渐昌盛的社稷,陆相道是变法可以颐养万民,利天下之道。只是迂腐的朝中老臣总怕变法动摇根基,故而怂恿太子一道阻止变法。


同是为国为民为陛下出力,为陆相推行变法,为陛下功绩肝脑涂地,于吕修远来说也是为官之道,并没触犯律法,只是立场与常人不同,怎可算错?


且吕修远跟随陆相后,便悟得很多事情对错并非律法规定的,只要你话语足够响亮,对错是非皆是你一人所定。


就任御史大夫后,朝中上下哪位大人明里暗里有何事纠葛,吕修远都知晓一二,自己不过秉公执法,只是顺道帮陆相扫清障碍,而他们是贬谪,是辞官,抑或是入狱,这都是看他们自己造化。


毕竟人不能忘本,他能短短数年在朝中平步青云,还是多得陆相提携,他自当肝脑涂地为其分忧。如此知恩图报,怎么不配是堂堂正正做人?



“一党胡言!”


上方那龙尾妖兽怒喝一声,吕修远被吓得腰杆都直不起来,那妖兽似乎一眼就能洞穿人心,只见它浑身爆发了一层气流,威压得吕修远内腑阵阵剧痛。


随着妖兽怒喝,他跟前那些在青红光下端坐的人忽又隐了起来,一个个开始念念有词,语速越发加快,让吕修远头痛欲裂:“别念了!!”


而他身旁的景象也渐渐加速旋转,让他只觉自己快要疯魔了,这是炼狱一般的地方,那座上的就是十殿阎罗,一个个高高在上的故人在逐一审问自己的过错。


但这些他都不认,为人为臣,他自觉无所亏欠,怎可算错?!


“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


忽地一把清润的嗓音响起,如一把仙霖,止住了周遭鬼魅的躁动,也疗愈了吕修远即将崩溃的深思——那是齐凤游的声音。


记得那天他夜半被陆相唤到府中,但见陆相手臂有伤,端坐在案前脸色不佳地说:“齐凤游,你认识?”


……


齐凤游,字友同,是吕修远的同窗兼同乡,也是他曾经认定的毕生挚友。


两人一同入学,一同赴京赶考,一同中的榜。


齐凤游家境殷实,是当地一个布商家的少爷,他为人淳朴讲义气,身上没有商人的计较,对朋友甚是热心大方。尚且记得吕修远家母重病,得亏齐凤游接济,方购得珍贵药材,延了家母三年阳寿,让她得见自己高中为官。


他与齐凤游许下诺言,他此生必不负友同,他日为官两人相伴相助,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力。


可惜,不到三载,二人便分道扬镳,决裂那夜齐凤游带着怒气,捉紧了吕修远的衣襟,扬起的一只拳头快要砸下。但可怜齐凤游一个读书人,把眼都瞪红了都想不出一句骂人的话,用最凶狠的语气,说了一句最无力的话:“他可是你恩师啊!”


“那又如何?”


 其实吕修远自己知道,纵使受朝中上下谩骂诋毁,都不如友同那夜失望愤恨的表情让自己更难受。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齐凤游眼看太傅一党即将溃败,太子甚至面临被废风险之际,他竟想到以上门商讨要事为由刺杀陆相。


他当即给陆相叩头,道是自己对此事全然不知,陆相确是好笑道:“我还信不过你吗?那的确是个倔驴,但也的确是个聪明人,你给我去劝劝他。”


吕修远看到齐凤游除了衣袍发髻有些凌乱,倒没什么伤,看来陆相对他还是抱有欣赏的,他带着陆相的话去跟齐凤游说了,齐凤游眼神一如初见清澈,却冷然回他一句:“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我的过错,必有我来承担,齐某没有同伙,只是空有一腔孤勇罢了。”


吕修远看着他一脸视死如归的深情,哈地冷笑了声,不住点头道:“好一个无谁代者。齐凤游,若是你真的死了,你的同僚一个都别想活!包括太子!”


齐凤游这下才被激得恢复了生气,他将手中杯子往地上猛摔:“你敢!”


吕修远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凤游道:“我有什么不敢的?胜者为王,齐凤游,你输了。”


后来齐凤游情绪缓和,吕修远才让陆相进去跟他商议了要事。吕修远没有细问其中问题,猜度着不过是让他尽快易主罢了。



“你可知罪?!”最后一声怒喝,围着吕修远旋转的“判官”们忽地静了下来。


只听从他正前方有人走下了高台,步履缓慢却有力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待那人走到吕修远跟前,上方的虎身龙尾妖兽身上迸发了金光,吕修远跟前站着的是当朝皇帝。


吕修远手上一沉,他低头看去,不知道何时竟然有一把染血的匕首出现在掌心。


“你可知罪?!”


上方的人问了一句,吕修远却忽地没有了刚刚对着那些故人的倔强,他心下释然,叩头到:“吕修远知罪,求陛下赐罪。”


春猎当天,陆相没去,除了随行的一些武官,就吕修远、齐凤游几个懂点搬文弄墨的年轻臣子陪同,因着他们可给此次春猎赋诗作画,也算满足陛下的风雅兴趣。


忽地齐凤游从别处赶来,道是不远处有巨熊出没,陛下一时兴起便驱马前去,太子不放心跟随其后,但是其余的官员和皇子欲跟上之时,齐凤游临行前却阻扰道是人太多会吓走猎物。


吕修远却是心下一慌,避开了众人抄了近道跟上那二人。他赶到密林不远处,忽听一声马儿的嘶鸣声,他即刻从马上跃下,便往密林处奔去。


眼前哪有什么巨熊,只见陛下伏趴在地上悄无声息,而太子则是握紧了齐凤游的手僵持着:“友同!!!”


齐凤游似已癫狂,手中紧握着一把匕首,双目通红看着陛下,明明浑身都在颤抖,却让吕修远看出一种视死如归的恨意。


陆相让齐凤游将太傅一党之事尽数上报,皇帝最忌讳太子结党,他此举除了有失信义,并没不妥。但吕修远却不知齐凤游却将这些看得比性命更重,以至于齐凤游也不顾家中老小是否被牵连,便犯下这傻事。


“啊!”那边太子忽地大叫,原是齐凤游手中利刃争夺之间刺伤了太子,太子吃痛松手,齐凤游已然癫狂,趁此之际一把推开太子,举起手中闪着寒光的匕首就要往皇帝身上刺下。


“不要!!”太子眼中全然绝望,捂着伤口便要挣扎上前。


吕修远来不得思考,只一个俯冲飞身撞向齐凤游。得亏齐凤游是个文人,下盘不稳这一撞之下手中的刀便偏离了要害,只是从陛下背上划过一道。


吕修远气得浑身颤抖,狠狠踢了齐凤游一脚道:“你看你成什么样了!!!疯狗一样!”


齐凤游闷哼一声,又突然开始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你成什么样了?你是走狗,我是疯狗,我们不相上下!”吕修远本想再踢他一脚,却听到不远处有马蹄声响,应是陛下的马匹跑出密林寻救兵了。


“陛下!太子殿下!!齐大人!”有人在叫唤。


吕修远喘着粗气,看着眼下的环境,突然平静了许些,只见他低头捡过匕首,径直走向太子,全然不顾齐凤楼大叫:“吕修远!!行之!!!”


太子自知已无路可退,便闭目等死,但听吕修远大喝道:“太子!你莫要阻我,陛下宾天,于你于我都有好处。”太子一听莫名其妙,正要反问,却觉肩膀一痛,耳边是吕修远低语。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后来赶至的人只见到狼狈的齐凤游在地上哭喊,吕修远压着太子,手中匕首插入太子的肩膀。


及至吕修远被人捉走,他依旧癫狂状大叫道:“我要拉你们陪葬!!我要拉你们陪葬!哈哈哈哈哈。”


人道是穷寇莫追,陆相这是糊涂了,还是故意为之,逼得友同这般玉石俱焚,真是失态了。


陆相是有眼光的,吕修远虽然与齐凤游后来因个人选择不同背道而驰,朝中上下若说最最让他钦佩,那只有齐凤游。


从初次见面,到后来二人相知相交,齐凤游一直都是吕修远,心中对君子一词最好的诠释。从前他不懂为什么一个商人之子,后又从官卷入党争,却依旧能够这般磊落澄澈,他知道入仕就得入世,入世必须随俗。


但齐凤游却是清醒却清白,他懂利害,却不好算计。


他早期还心下好笑这人迂腐,仕途就是一场丛林猎杀生存的竞赛,不杀生不成仁,没能上高位便谁也不能保,谁也不能救。


若非陆相相逼,他的傻友同依旧会用自己那一道慢慢实践抱负。


吕修远在囚室中才想明白,早已深陷泥沼的他一直都把齐凤游当成是他最向往的那缕清光,这天下需要陆相那样的伪君子,也需要齐凤游这样的真君子。


……


吕修远再睁眼,只见弯身在自己跟前的陛下竟化了另外的相貌成了齐凤游的样子。吕修远想起自己刺伤太子时候,太子身上锦袍上的龙首正狰狞直视着自己,如同此刻如断头大刀悬在上空的妖兽一般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齐凤游冷漠地看着吕修远,手点他胸口,道:“你罪责滔天,却唯独这条无错。”


吕修远陡然睁大双目,齐凤游看着他轻叹一声:“如今,你身死,罪数一并勾销了。”语罢散作金光,待吕修远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在那幽暗的囚室中,毒发后的剧痛似乎有所减缓,但他已然知道这是将要去了。


他看到跟前伏趴的妖兽,裂开了大嘴,露出了一个似乎甚是满意的笑容道:“凡人,此番审判吾甚是满意,如今罪数将消,吾将予你应得公允。”


吕修远想说请便,但他喉头已发不出声响,心头确是这五年以来第一次的放松,他终是可以安眠了。


此次闹剧,太子因救驾有功,让他与皇帝父子冰释前嫌,而齐凤游因惊吓过度大病一场,遂回乡休养一些时日。陆相因吕修远之事被牵连被降职贬谪异地。


似乎没了吕修远,一切都在继续。


唯有那诏狱门前的狴犴神兽雕像威严依旧,不听犯人喊冤求饶,无情冷然地审视人间善恶。


后及皇帝宾天,太子继位,齐凤游被提拔上京,路遇从前学堂,但见有年轻学子结伴上学,听他们笑谈他日高中,不坠青云之志,心下怅然又好笑。


又一年春光,此番只望不再负,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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