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发奇想,造个散伙人饭
#科幻星际AU,又名小蝌蚪找爹妈的故事
#有人体改造,基因改造设定
#有战损、残疾、病弱、精神失常等不适描写
#有大量设定bug无视就好
#有主要角色丨死丨亡
#也许有更多雷区在前方
满足xp的造雷产物,赶紧跑
——OOC预警的分界线——
双星系统
[我的内心深处有你无法想象的爱及你难以置信的愤怒,若我不能满足其中之一,便会纵容另一个。 ——《Frankenstein》]
一.在黑暗中的一部分
主银河时间下午一点整,空间飞船准时到达目的地。
艾迪娜·耶格尔扣下面罩,深吸了一口气,隔离服里鼓满了干净的氧气,灌进她的肺叶,平复了由于空间跳跃和迫降带来的眩晕感。她打开舱门,提着恒光灯走下阶梯,航空港的台阶上落了层厚厚的灰尘,墙壁上只剩下几盏永恒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辉,她从没来过这么偏僻的航空港,帕拉迪联盟核心区的航空港里的停泊舱能绵延数公里,来自联盟四面八方的五颜六色的太空船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但这里的航空港只有三个简单的停泊位,还被灰尘和铁锈侵蚀了栏杆。
走出太空港,放眼望去皆是荒凉贫瘠的苍白沙地,十多年前的战乱中,一颗三级核弹头夷平了这颗星球上的一切,至今地层中都保留着尚未完全消散的辐射,来者还得穿好全副武装的防护服,艾迪娜提着灯环顾一圈,看到了不远处暮色天穹下的苍白建筑,厚重的水泥墙壁使基地看起来更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很难想象这种地方尚有活人的存在。
艾迪娜今年二十岁,她上个周刚踩着生日的尾巴通过了空间跃迁的考试,因此三笠·阿克曼送了她一架空间飞船作为生日礼物。而她的另一位监护人,阿尔敏·阿诺德则对此强烈反对,艾达娜还记得那位大学老师皱起眉头的模样,“她还没准备好,”他对三笠说,“她的身体还撑不住。”我早就准备好了。艾迪娜在心底回答他,她已经离开中央医院三年了,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跑跳——虽然剧烈运动之后也会大喘气并导致水盐失衡,她很聪明,几乎只用了三个月就学会了如何操纵空间飞船,因此像同龄人一样获得一架自己的飞行器也理所当然,幸运的是,阿诺德先生没有继续坚持。
而那位金头发的大学老师也送了她另一样礼物,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阿诺德先生是中央大学里少见的纸墨派,上面写了一个三维空间坐标。“既然你一直想知道,”阿尔敏说这句话时没有看她的眼睛,“你应该得到答案。”
于是,在经历四小时的跃迁飞行后,艾迪娜站在这里,从联盟中央跳跃到这颗位于银河系边角上的小星,缓步走向那座沉默坚毅的白色建筑,圆柱状的塔楼外壁上没有窗户,看起来更像一座监狱。
“你可以去找他,”阿尔敏说,十分犹豫,即使是老朋友,也已经很久没有来到这偏远之所了,“但……他不一定欢迎你。”
接近白墙时,艾迪娜原本坚定的步伐也愈加缓慢。她清晰地看到一扇沉重的铁门,没有锁,只有一块沉重的通讯仪器,还是十多年前军方使用的电子锁。要是那个人拒绝她的接近会怎么样?要是他已经忘记她的样子呢?艾迪娜犹豫着站在黑色铁门下,定了定神,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干巴巴躺在培养舱里、只能靠营养液和透析装置苟延残喘的小废物了,已经没有人会把她丢下了。
她敲响了大门,良久,伴随着刺耳的噼啪声,电子锁的屏幕亮起来,艾迪娜擦干净面罩,凑上前去,红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屏息凝神,但没有询问也没有密码,黑色大门向她打开,门后是一条漆黑的走廊。也许阿诺德先生说错了,那个人并不在乎访客的身份,毕竟没有人愿意来这种偏远的地方寻找被流放的丨罪丨人。
长廊被灯光点亮,艾迪娜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反弹在坚硬的墙壁上,她继续向前走,长廊的尽头是一间黑暗的宽敞房间,永恒光照亮了一半的房间,天花板很高,更显得她的人影格外渺小,灯光照亮了墙边的家具,桌椅沙发一应俱全,但全部罩着厚厚的塑料防尘布,灰尘将其染成灰色。
“没想到如今还会有访客。”黑暗的一面传出一个声音,艾迪娜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走到光与影的分界处,但接着她却被一块冷冰冰的透明屏障挡住了去路。“这里有块钢化玻璃,不想被辐射污染就离远点,自己找个地方坐坐。”那个声音继续说,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明显的金属杂音,如同合金摩擦的刺耳声响,空荡荡地在半空中盘旋——那个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半空中传出,又从四面八方反射回来,将她彻底包裹。“你来这里做什么?”
艾迪娜咽了口唾沫,站住脚,她没有动,反而抬起头,努力想看到黑暗中的世界。“我来……找你。”
黑暗隆隆地笑起来,像是一台破旧的引擎,不断掉落被腐蚀的金属外壳。“我没什么好看的。”暗处有一道金色的光转瞬即逝,艾迪娜眨了眨眼睛,如果传闻说的没错,他把自己的一只眼睛改造成了更加敏锐的金属义眼,笑声消失了,黑暗沉默下来思考。“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是的,艾迪娜知道这一点。她曾经无数次注视自己的丨身丨体,从镜子里、从相片中、从古老的档案资料内,由于常年的卧床和透析手术,她比同龄人长得苍白干瘦许多,是个干巴巴的小屁孩,二十岁了甚至没有自己的母亲高,但她同样长着浓密的棕色长发和俊挺的五官,似乎永远都在反抗残破的命运,尤其是她的眼睛——大而明亮的蓝眼睛,那些年长的人见到后似乎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你有一双利威尔的眼睛。”他们这样说,用或遗憾或惋惜的语气提起那位曾经的战争英雄。而艾迪娜知道这一点。
“是你。”黑暗中的人很快就明白了她的身份。“艾达。”
“是我。”艾迪娜面对黑暗努力挺起胸膛,想展现地更加自信强大,但她手中恒定灯的光线却被黑暗吞噬,让她看不清黑暗中人的模样,不知道他是否会惊讶于她的成长。而“艾达”……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她了,让她回想起阳光、草原和一双托起年幼的她的温暖大手。“父亲。”
黑暗沉默着,接着半空亮起一点金色的光,是他的眼睛,现在他开始认真注视着自己血脉的延续了。十多年的时间鸿沟横亘在两人面前,艾迪娜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孱弱幼小的孩子,他会惊讶吗?她的父亲——艾伦·耶格尔会惊讶于她的成长吗?
“你长大了,不过也是——二十年了。”黑暗中的声音说,音调低下来。她还指望他能说什么?按照阿诺德先生的说法,艾伦并不善于言辞,她在等待他说出什么煽情的话吗?黑暗中传来隆隆的声音,伴随着齿轮和宛如蒸汽缸压缩的闷响,他似乎在移动。“喝茶吗?”
“不用了。”艾迪娜听到倒茶的声音,咕噜噜的,难道艾伦·耶格尔待在这种荒凉的地方数十年,就是靠练习泡茶来打发时间吗?
“没有辐射,放心,别听其他人胡说八道。”艾伦哼了一声,“面罩摘了也无妨,氧气很足。”
艾迪娜抓住面罩的边缘,犹豫了一下,接着掀开那层保住性命的合金玻璃。要是让三笠知道,肯定又要教育她行动过于鲁莽。不过,毕竟她是艾伦·耶格尔的女儿,而她的父亲可是当年敢在毫无保护的地下医院里给自己装金属义肢的狠角色。艾达娜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很干燥,稍微有点灰尘的气息,但氧气足够,她还活着。
她听到机械零件的咔嚓声,钢化玻璃上出现一个小孔,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手指间捏着一个小小的搪瓷茶杯,那只手泛着银色的光,几乎比普通人类大了四五圈,裹着光滑的金属外皮,而在关节处依稀可见其下无数的扭曲纠结的电缆和管道。
艾迪娜接过茶杯,她闻到很淡的红茶香味,茶杯热乎乎的,温暖她的掌心。但她只盯着那只机械手看,一开始,人们安装金属义肢的时候还会裹上一层硅胶外壳,模糊金属与丨血丨肉的界限,但伴随着改造越来越多,那些金属的痕迹就再也无法遮住了。艾迪娜想起阿诺德先生书房里的旧放映机,里面存着艾伦·耶格尔带着部队最后一次出征前的影像,如今关于他的痕迹在联盟中也几乎被全部销毁,只剩下无数虚虚实实的故事在人群中传播,也只有在旧友的书堆里能留下些许痕迹。
但在当时,艾伦被认为是人类的希望,那时人类几乎已经快要打破马莱的封锁线,在背景音乐里能听到无数排山倒海的呼喊声,艾伦·耶格尔站在星舰的云台后,他脸上带着机器改造后留下的红色纹路,一只眼睛是原本的绿色,另一只眼睛却被改造成金色的探测仪,他披着一件长外衣,双臂皆是闪亮的金属义肢,连丨胸丨腹丨处的皮肤也被彻底改造。据说随着战争的推进,艾伦也在不断改进自己的身体,如今已经谁也不知道曾经耶格尔派领袖的模样,只有那些年轻的狂热崇拜者会学着他在脸上留下红色痕迹。
但那只手呢?艾迪娜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只曾经举起她,抚丨摸丨她头发的温暖的手去哪里了呢?如果她剥下那些金属的外壳,是不是还能找回属于人类的温热丨血丨肉?
“好喝吗?红茶?你喜欢吗?”见艾迪娜喝了口红茶,那黑暗中的声音轻轻问道。
“还好。”艾迪娜说,茶水热乎乎的,看来若不是艾伦被联盟忌惮着,他很适合开个小茶馆。她撒了个小慌,实际上,她已经很久没喝过红茶了,她不喜欢这种微苦的味道,会让她想到利威尔,接着回想起来的就是疗养院的灰白墙壁和刺鼻的消毒水,那是个培养活丨死丨人丨的地方,她上一次去的时候是成年礼的傍晚,那时她刚刚告别了长达十五年的放射手术,能够大口呼吸着正常的空气,三笠说十八岁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但她却没有任何倾听的对象。艾迪娜推着她的母亲绕着疗养院的花园走了一圈,也许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关于学习、生活和康复训练的事情,但她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很喜欢这个味道。”黑暗中的声音笑了一下,但金属声带似乎也卡壳了。“你的母亲……他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艾迪娜握紧茶杯,她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艾伦却问她利威尔的事情?一瞬间她产生了想把茶杯扔到钢化玻璃上大步离开的冲动。利威尔怎么样了?他就该自己回联盟去看看。阿克曼的改造基因赋予利威尔超越凡人的反应和力量,让他能曾经成为强大的战士、人类的希望,也能在超越极限后迅速拖垮他的身体,基因改造的副作用让他的身体机能紊乱、意识混淆不清。他现在就躺在中央疗养院的某张床上,外表也许依旧年轻,但只能靠干细胞移植和人造骨髓维持生命,他记不得艾迪娜、认不出阿尔敏和三笠、无法分辨他曾经的部下,更是从未提过艾伦的名字,他靠束缚衣保持冷静,只有在短暂的理智状态下才能平静地和人对话。
艾迪娜突然间想笑,她想起护士异样的目光,他们窃窃私语着关于她的故事,絮叨议论她的家庭,她什么都能听见,那些都是事实,她的父亲是把自己改造成战斗机械的怪物,母亲是被编辑过基因以屠丨杀丨为目的培养的疯丨子,而她是被抛下的累赘——由于重金属污染携带先天疾病的弱者,若是在那个马莱依旧封锁银河系的时代,她早就被淘汰,成为了分解炉里一团破碎不堪的分子了。
“他还活着,”艾迪娜毫不客气地说,“而且在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想要撕碎他主治医生的喉咙。”
黑暗沉默下来,艾达娜看不见那只金眼睛,也不知道艾伦在想些什么。接着黑暗中的金光又亮起来,他的父亲认真地看着她,“你还小的时候,我和利威尔谈过你长大后的样子。”她的父亲说,“但我确实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漂亮,你比我想的还要美,我想,利威尔也会惊讶于你的成长。”
但你们都不在,艾迪娜想,她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坐下来,双手捧着茶杯,她明明不喜欢红茶,却一口一口全喝干净了。但你们都不在,我躺在培养舱里经历透析手术时你们不在;我打完髓内钉后练习走路时你们也不在;我跟着电子老师学习诗歌和音乐时你们也不在。你们一个在外星厮杀,把自己变成冷冰冰的机械,一个炸了议会和军营,震坏了自己的脑子。
她的父母究竟有没有后悔过她的诞生?艾迪娜想,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旋了十多年,她问阿尔敏,阿诺德先生只会叹气,她问三笠,年轻些的阿克曼一言不发。她想起阿诺德先生笔记本里的一张照片,一张古早时代的照片,上面站着她的父母,那时他们还很年轻,都穿着墨绿色的军装,利威尔眼眸闪亮明晰,胸口挂着闪亮的奖章,艾伦露出自信的笑容,一双绿眼睛坚定果决。他们曾经是意气风发的战士,在那个马莱人封锁银河系,将星系作为困住人类的监狱的时代,是他们率领人类和马莱对抗,势在要为人类辟出一条通往自由的道路。
像那样闪亮的父母,又怎么不会爱自己的孩子呢?艾迪娜翻找起记忆的尘埃,从最深处扯出那些片段,她想起一双手,一双温暖的将她高高举起的手,还有清晰洪亮的笑声,像阳光、春天和新鲜的烤面包,构成了她童年时期对父亲的全部回忆。但如果那一切都是她杜撰幻想出来的呢?如果艾伦从未抱过她、冲她微笑呢?如果当他看到她健康报告的文件时,就冷着脸离开了呢?
突然间,艾迪娜感觉到有什么按在她头上,很轻柔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那是一只手,一只有些僵硬冰冷的机械手臂,但那只手抚摸她的时候却那么小心,就像艾伦谨慎地捏着那个易碎的陶瓷茶杯时一样。艾迪娜这时才发现自己在哭,她的眼泪从眼角滑下,一滴一滴顺着脖子渗到隔热服的缝隙里,幸好她已经结束手术,不会因为简单的哭泣就水盐平衡失调。
另一只机械手伸过来,细细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我得向你道歉,”她的父亲说,金属声也低沉下来,“我一直想跟你说句抱歉……当时我刚做完义肢手术,利威尔说重金属物质会污染血液和身体,可惜那时我没当回事,我污染了他,也感染了你,我很抱歉让你以这样的身体诞生,我想,你应该活在一个更加和平的世界里,抱歉,艾达,都是我的错。”
艾迪娜抬起手,紧紧抓住她父亲的金属手指。在漫长的十五年的流放中,艾伦·耶格尔就这样一直孤零零地待在这个远离联盟和阳光的地方,斩断了和世界的一切联系,除了泡茶,他就只能一遍一遍地在记忆中回溯那些过去。艾迪娜从来没想到艾伦会向她道歉,但你不会后悔,艾迪娜想,她熟知耶格尔家的脾气,你从不后悔用机械改造自己,也不会后悔研究辐射科技,发动对马莱人实施大规模种族灭绝的战争来为人类谋求自由,估计也不会后悔要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度过余生。
“爸,”艾迪娜握着那些冰冷的手指,轻轻摇了摇,就像她还是个小婴儿,紧紧抓着对她而言过大的血亲的手。“他们都说,你拯救了人类。”
“但我没能拯救你们。”艾伦说,时间磨平了他的愤怒,或者说,将那些曾经的火焰转化成了更凝固更恒的存在,让他能更冷静地面对自己曾经的失败。
可你确实是人类的英雄、人类的希望——就像很久以前人们期待的那样,艾迪娜想,无论联盟怎样销毁艾伦存在的证据,他们解散艾伦麾下的机械科学家,取丨缔他的实验室,没收那些改变丨骨丨肉丨制造机械的仪器,在全联盟禁止非法的机械改造,艾伦的神话依旧被所有人铭记,被记忆所传承。
为了一劳永逸地结束马莱人对人类的大封锁,艾伦·耶格尔将机械改造发扬到极致,成为前线战场上最恐怖的战争机械,在身后留下累累的骸骨和无数的恐怖传说,他研究辐射武器和核聚变,在无数星球上投下千万枚毁天灭地的核弹头,用辐射播撒瘟丨疫和丨死丨亡,造就了银河系历史中最惨绝人寰的种族大灭绝,将一个种族彻底从宇宙的历史上抹杀,他的所作所为如今还是大学伦理课堂上让人争吵到面赤耳红的辩论。但当战争结束,人们也恐惧着改造后的艾伦,恐惧这个被金属和辐射包裹的怪物,于是艾伦顺势放弃了一切权力,将自己流放到这个偏远沉寂的星球上来,彻底判处自己的终身监禁。
“当时我想着,只要能击败马莱,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艾伦缓慢地说着,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他似乎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故事,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请求旁人的原谅。“我不像利威尔,生来有着编辑好的基因,只能靠自己的枪。但一场意外让我失去了成为战士的能力,我必须找到其他的路。”
所以,艾伦·耶格尔选择了机械。艾迪娜知道这个故事,阿诺德先生跟她讲过很多次。在一场遭遇战的爆炸中,年轻的艾伦失去了左手和左腿,为了重新站起来,他找到了黑市中被放逐的机械医生,在没有消毒没有麻醉的黑市医院里硬生生为自己接上了机械义肢。艾迪娜有时翻出阿诺德的旧照片,看着上面那个绿眼睛短头发的年轻军人,想象着二十岁的艾伦躺在一张血迹斑斑的旧床单上,咬着一块破硅胶,任由医生将钢铁凿进丨血丨肉丨骨髓。她能够咬着牙挺过这么多年的住院治疗,是不是也因为骨子里有着耶格尔的这种气力?
那当艾伦感受到钢铁融入丨血丨肉丨的时候,他会想到之后发生的一切吗?艾迪娜浮想联翩,却也找不到答案,她不假思索地前来,坐在冰冷干燥、落满灰尘的地面上,是想听艾伦的道歉,听他的往事吗?
她到底应不应该原谅艾伦?原谅因为他的选择,使重金属污染了利威尔的丨子丨丨宫丨,导致她自出生起就拥有一个孱弱的身体?还是该原谅艾伦的长久缺席,把全身心都投入征战之中?艾迪娜说不上来,原谅的前提是她恨艾伦,但她真的恨艾伦吗?他改造了自己,毁灭了一个种族,却也带给了人类、带给了她在和平世界里长大的资格。艾迪娜突然意识到,艾伦在他心中的形象和那些狂热的耶格尔与机械化的崇拜者心中的神祇一样虚无缥缈,她并不了解这个黑暗中的人,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家人。
“爸,”艾迪娜很小声地问,“我刚出生时是什么样的?”
黑暗中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那只金色的眼睛闪了闪,机械化的沙哑笑声再次响起。“你出生那天挺意外的,我和利威尔正在休假,就去了中央城的海滩,那天我还被一根鱼刺卡到了,傍晚时分我们在看阳台上看烟花的时候,利威尔突然说时间到了,我一向相信他的直觉,就立刻给中央医院打电话。”
“我听说那天他差点就死了。”艾迪娜突然说,她从三笠那里听来的故事远不如艾伦描述的那样美好,由于重金属污染影响了利威尔的基因稳定性,导致他在丨怀丨孕丨期间就经常昏迷和呕吐,只能靠各种稳定剂控制身体。他在中央医院的病床上挣扎了一整个夜晚,鲜血染红了大半张床单,很难想象在科技发达的中央医院里还会有人因为丨难丨产丨流这么多血,曾经能用一把激光刀砍翻一整队马莱士兵的阿克曼却有一天会在产丨房丨里丨呻丨吟丨呜咽,直到天边破晓,才响起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
“……那是我最接近绝望的一次。”金属音也模糊起来,如今的艾伦还会流泪吗?还会像当初那个年轻Alpha一样跪在门口,一边落泪一边狠狠地捶门,直到拳头上都糊了一层血吗?那双金属大手垂下来,虚虚地搂着艾迪娜的肩膀,似乎想要给她一个柔软些的拥抱。“差一点,我就要失去你们了。”
你那时后悔吗?艾达娜想,后悔改造身体、走向这条路,她的问题很多,但一个都没问出口,因为答案早已明晰:艾伦·耶格尔从不后悔。
“你刚出生的时候,只有这么点。”那双机械手比划着,“这么小,这么软,哭声却那么大,胃口也很好,因为身体原因利威尔不能亲自喂丨奶,我每天要给你冲好几瓶奶粉,你知道你小时候咬坏了几个奶嘴吗?”
艾迪娜听到自己笑了一声,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笑出来,在这一瞬间,她才发现了自己确实在和自己的亲人说话。“我尿过床吗?”
“当然,你小子很擅长画地图。”艾伦哼哼着回答,“你那个时候那么吵,总喜欢飞,我不得不举着你在家里乱转——就算是对机械臂来说,你也足够沉了,小家伙,我跟利威尔说,我们的女儿未来是要当飞行员的料。”
我确实想过当飞行员,艾迪娜想,但所有的梦想结束于那个平凡的清晨,她穿好衣服,蹦蹦跳跳地下楼,却突然咳出血来,四肢痉挛,脸色发白,七窍皆止不住流血。她想起利威尔紧紧抓着她的手,艾伦对着通讯仪大吼大叫,他们把她送往中央医院,得到了一份白纸黑字的健康报告,她被重金属严重污染的身体血压失调,肌丨肉萎缩,心脏虚弱,免疫细胞几乎降为零,从此只能躺入营养舱,和营养管、辅助起搏器相依为命。
好在她又从营养舱里走了出来,如今能站到艾伦面前,她还活着,耶格尔家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活着。
“我确实做了错事,因此只能待在这里,但你不一样,艾达,你不一样。”艾伦说,一只机械手轻柔地撩起她的一缕棕发,帮她别在脑后,“当我们出生的时候,人类还处在马莱人的封锁之中,银河系是马莱流放人类的监狱,我们是这星河宇宙中的囚徒,当我们终于有走出去的能力时,却遭到他们的强制打压,人类用了两千年走出太阳系,一百四十年战胜马莱人。如今,整个宇宙都属于你们了,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探索,艾达,你是自由的。”
“这些年,我没什么事做,空闲时间就倒腾些金属零件,想给你……做点什么,虽然不一定能送到你手上。”艾伦轻轻笑了笑,一只机械手伸过来,手掌中心放着一个小小的黑匣子,艾迪娜用手接过去,打开匣子,里面跳出一只银色的金属小鸟,一圈圈转着,破旧的音响里开始播放一首单调的生日歌,声音沙哑,似乎是艾伦亲自唱的。据阿尔敏说,她父亲年轻时也有一副好嗓子,当初就是靠一首情歌追到了利威尔。一瞬间,艾迪娜想到了艾伦一边用这双金属手拼凑起一个个小零件,一边轻声哼唱的模样,歌声会一圈圈单调地撞在沉重的水泥墙壁上。
“虽然有点晚了,但我还是要说……”艾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二十岁生日快乐,艾达。”
“爸,谢谢你。”艾迪娜握紧艾伦的机械手,她在感谢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但艾迪娜终于想到了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爸……我来找你,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我?”那只金属手也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爸,父亲,”艾迪娜抬起头,看着面前浓墨一样的黑暗,“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黑暗沉默,“你真的想看?”艾伦问。
艾达娜用力点了点头,注视着黑暗中艾伦的金色眼睛。
“好吧。”终于,这位曾经屠杀过整个马莱种族的战斗机器作协了。艾迪娜听到轻微的嗡鸣声,钢化玻璃隔板缓缓下降,永恒灯一盏一盏亮起,照亮整个高高的天花板,一寸一寸驱逐黑暗,照亮钢铁、电缆和无数的机械齿轮。
艾迪娜颤抖着后退一步,感觉到心跳加速。她是有多天真,才会坚信她的父亲依旧站在黑暗中?时间横亘在两人中间,成长的不只是艾迪娜,被改变的也同样是艾伦。在她眼前的是无数闪亮的钢铁支架,共同支撑起一具庞大的金属身躯,一节节银白色的金属脊椎上挂着电缆、输油管和一串串继电器,各种枪口炮膛和火炬发射器层层攀附在一根根环状的金属肋骨上,看起来像是一座行走的碉堡。真正的战争机器,永恒的毁灭猎人,那些称号并非夸张,艾迪娜想到艾伦沉默穿过战场的模样,光是全身的火力就足够毁灭整个星球,而在这节金属脊椎的尽头,被钢铁包裹的身躯中垂下两只修长的金属手臂。刚刚就是这样两只手在拥抱她吗?
她抬起头去,在钢铁与合金之中,长长的棕发从头顶垂下,披挂在冰冷金属之上,长发之中,只有那张脸依旧保持着人类的模样,有几分像旧照片上那个年轻军人,但那张脸上两颊和下颚也被金属覆盖,一只眼睛是闪亮的金色,剩下的眼睛却依旧是人类的碧绿。
“被吓到了?”见艾迪娜一动不动,那张嘴轻轻扯了扯,却没能挤出个好看的笑容来,“已经没多少人知道我的模样了。”
“没有……”艾迪娜摇了摇头,巨大的金属怪物低下头,用那双异色的眼眸温和地看着她,艾迪娜缓缓抬起手,碰到了父亲的一根金属手指。“您能感觉到吗?”她轻声问。
“当然。”艾伦双手合拢,递到艾迪娜面前,年轻女孩犹豫了一下,她抬起一条腿,坐到父亲巨大的金属掌心中,艾伦缓缓抬起手臂,将她托举到半空中,艾迪娜一眨不眨地盯着艾伦的眼睛看,“你看,”艾伦说着,把艾达娜捧到那些金属肋骨和铁皮外壳之间,“伸手看看。”
艾迪娜在父亲的掌心站稳,伸出手按住了那块金属,她感觉到了,在金属铁皮之下,有一阵阵微弱的震动传来,咚、咚、一声接着一声。
“放心,我还是人类。”这浑身几乎全部变成机械的庞大怪物说着,轻轻用手掌拥抱了艾迪娜,但他确实还有心跳声,艾迪娜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上,她的父亲还在这里,咚、咚,一声、一声。
二.在阳光下的一部分
花园里开满了雏菊和满天星,白色墙壁上挂着闪亮亮的金盏花,艾迪娜走过蜿蜒的卵石小路,感觉到自骨髓中浮现的寒意和不安。
如果有时间,就去看看他吧。从小到大,无数人跟他说过这句话,有时间,就去看看你的母亲,去看看利威尔怎么样了吧。虽然利威尔早已退休,住在疗养院,他昔日的部下和同行也时常会来看他,有时连韩吉执政官都会抽出空闲,可惜他们依旧见不着利威尔的面,只能把那些鲜花和果篮放在窗台上,伴随着时间慢慢腐朽。
在其他人眼中,利威尔不过是艾伦疯狂的机械改造道路上的一个牺牲品。他和你一样,那些眼睛告诉艾迪娜他们的态度,利威尔曾经是艾伦的养父、长官和忠贞的伴丨侣,他们曾经并肩作战,共创辉煌。也因为艾伦的剑走偏锋,利威尔被他所污染,导致基因失调,在生产后更是一蹶不振,迟迟未能恢复从前,失去战斗力的基因改造人就是军队的弃子,上层议会给利威尔的最后一个任务是阻止艾伦的改造之路,但她的母亲——一位自出生时就被培养为忠于联盟战士的基因改造人,做了他此生唯一一个背弃联盟的选择,他炸毁了议会和军方高层,重置了联盟的领导层,为艾伦的前进之路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也就是在那场爆炸中,利威尔颅骨受损,不少弹片嵌在他的大脑里,至今仍无法取出。细胞衰竭和颅内疼痛把他从冷静的斗士变成癫狂的疯子,只能被锁在厚重的隔音墙之中,但人们依旧认为他是英雄,无论是否认可艾伦所做的一些。你该去看看他,那些眼睛看着她说,你们皆是孤独的牺牲者。
开玩笑。艾迪娜想笑,她自能离开中央医院后,只去看了利威尔两次,而且她原本以为已经没有第三次了,于她而言,利威尔背对着她和艾伦,自顾自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她想起那些只有她还记得的回忆。当时她的身体刚刚显露出病变,每天都要经历一台台不间断的手术,每一个脏器都被反复检查,有一天晚上她被紧急送往抢救室,那时她已经呼吸衰竭,心脏停止跳动,淤血在胸丨腔丨堆积,用了一整天时间才从死亡线边缘被抢救回来。
仅仅四岁的艾迪娜在那场手术后昏迷了整整一个周,等她再次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无数冰冷机械环绕着她,安静地闪烁着或红或黄或绿的指示灯。艾迪娜的视线艰难地穿过无数导管和呼吸器,落在她床边的人身上。利威尔坐在她床边,依旧在沉睡,他的皮肤在阳光下显现出病态的苍白,脸颊和脖颈上青色的血管十分明显,艾迪娜急切地扫视她的母亲,想看到两人之间更多的相似点,利威尔眼下还有着浅浅的黑眼圈,在她昏迷时他守了多久?他没有穿军服戴徽章,而是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就像无数的普通父母,能一边削苹果一边给她读书本中的童话故事。
在她的注视下,睫毛微颤,那双眼睛睁开来,利威尔看起来很疲倦,蓝眼睛里积淀着太多阴霾,看到艾迪娜醒后总算迸出一点喜悦。“你醒了。”他有些笨拙地说着,轻轻帮她整理好头发。艾迪娜盯着他看,看着利威尔抚平被角,整理她的头发,利威尔身上有干燥清爽的肥皂水味道,让她回想起家。
而她的母亲低头看了眼电子表,坐在床边,认真地注视着她,这种沉默而深沉的目光让艾迪娜感觉到不安,“我要走了。”利威尔说,犹豫着,“因为工作……我可能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请……留下来……”当时她真的说出了这句话,还是仅仅是从呼吸机里喷吐出含糊的呢喃?若非手背上压着针头和测试仪,她一定会抓住利威尔的衣角,请留下来,四岁的她睁大那双和母亲如出一辙的蓝眼睛,想要用眼睛说话。请留下来。我已经不想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了,请留下来,我害怕那些手术台、害怕闪亮的无影灯、害怕沉默高大的医生,请留下来,请陪着我吧。
“再见,艾达。”但她的母亲躲过蓝眼睛里的恳求,利威尔轻轻俯下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随后转身离开,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无论艾达娜多么恳求多么呜咽,那个背影都再也没有转过来,他离开了,留下她孤独与阳光为伴。
一周后,艾迪娜在手术的间隙听闻高层议会发生的爆炸事件,利威尔炸毁了议会大楼,也把自己送进了疗养院,只留下她一个人无助地躺在中央医院的培养舱里,那个清晨所见的人从此成为了过去的幻影。
她怎么该——怎么会幻想着利威尔为她留下来?仅仅是回忆,也足以让艾迪娜肩膀颤抖,在机械改造尚未普及的时代,人类对抗马莱人还只能靠基因改造技术培养的战士,阿克曼世家就是为战斗而生,利威尔·阿克曼更是那一代中的佼佼者,他从出生起就无条件地服从着联盟,毫无怨言地为了整个人类的未来斗争,用长枪短刀夺走无数马莱人的性命。联盟控制着改造人,他们用Omega的丨性丨别丨和特殊的抑制剂限制利威尔的忠诚,直到艾伦出现,成为了利威尔生命中的第一个变数,艾伦给了他新的力量和方向,让他甚至能反抗议会,又怎会被自己的孩子限制住脚步?
她真的是父母相爱后的产物吗?艾迪娜说不上来,她出生在艾伦开始改造自己的身体之后,联盟忌惮机械改造的力量,光是靠结合伴侣的控制已经远远不够,他们需要新的链条,牢牢拴紧艾伦的脖子,可惜她这条链子也不够合格,不过把她的父母捆绑了三年,就成为了医院里的废物,铁链崩裂,于是所有人都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飞去,没有人会停下。
疗养院的门口挂着金属风铃,在微风中叮当地响着。艾迪娜进门、登记,有护士指引着她通过长廊,长廊上窗户大开,可见外面的花与光,“他怎么样了?”艾迪娜问,感觉喉咙被硬块堵死。
“状态尚可,”护士说,没有看她的眼睛,那些旁人的眼睛似乎都在躲避着她,他们在隐瞒什么?“他醒着。”
艾迪娜告别工作人员,把手放在灰白铁门的把手上。她为什么要来这里?还没想出答案,她就先推开了铁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有风吹来,是从窗外飘进的风。家具摆设中规中矩,看得出来想要模拟出舒适的居住间,但没有人可以享受这些布置。窗户边摆着轮椅,从门口艾达娜只能看到几缕被风撩起的黑发,从这扇窗边,利威尔能看到遥远星系另一端的那颗星球吗?
听到开门声,轮椅缓慢地转了过来,艾迪娜吞了口口水,自那次在中央医院分别后,她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清醒的利威尔了。十八岁时医生给他打了三倍剂量的镇定剂,这才放心让艾迪娜推着他出去转转,她也曾见过电疗手术的惨状,隔着铁门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咆哮,又在电流下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哀鸣。
无论是一动不动的沉默躯体,还是疯丨癫的精神病人,艾达娜都不能将这些形象和记忆中的母亲相结合。但眼前出现在她面前的人却和她记忆中的人别无二致,时间改变了太多人,唯独放过了利威尔,他的短发依旧乌黑柔顺,皮肤白皙紧实,五官和那张照片几乎没什么区别,他披着一条柔软的毛毯,坐的笔直,估计没人能想到在那棉料之下,他已经虚弱到一只手都抬不起来了,就连坐直都要靠金属支架的帮助。他怎么会——不仅是艾迪娜,那些熟悉他,认识他的人都曾这样叹息:怎么会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蓝眼睛轻轻眨了眨,“艾达,”他的声音也和回忆中一模一样,医院的白墙、阳光、稍微有些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一切都仿佛从未改变。“是你吗?”
“是,”艾迪娜感觉肩膀颤抖,眼角发酸。利威尔认出她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也会让她战栗,预先做好的心理建设全盘崩塌。她回想起三年前,在出院后第一次见到利威尔的时候,那时她紧张、不安,捏着衣角走向一面玻璃墙,医生犹豫地告诉她治疗并不乐观,利威尔有可能要疯上一辈子。管他的,艾迪娜想过,我只想看看他。
但出现在玻璃后面的人和她记忆中的母亲全然不同,那时利威尔的身体尚未完全衰竭,瘦小的人影蜷缩在房间的一角,穿着皱巴巴的白色病服,手腕上系着写着编号的塑料带,为了方便治疗,医生甚至剃掉了他所有的头发,使他看起来更苍白了,从玻璃后面她只能看到一小截苍白的丨脖丨颈,脊椎的突起十分显眼。似乎是感觉到了人的目光,那张脸缓慢地转过来,一开始五官的轮廓还和她记忆中一样,但在看到人的一瞬间那张脸就扭曲了,被歇斯底里的愤怒和恐惧占满,挤压成了更加怪诞疯狂的符号,精神病人扑到玻璃上,冲着另一侧的人大声咆哮,声音嘶哑干裂,一扇旁门瞬间打开,穿白衣的医生瞬间拥入,熟练地用束缚带和眼罩将病人捆起来,拖入另一间手术室,在电流的声音中咆哮声逐渐消失,变成断断续续的啜泣。而自始至终,艾迪娜也仅仅是站在玻璃后罢了。
“他的意识已经混乱。”那些医生告诉她,“无论看到什么人,都会错认成马莱的战士,或是被他亲手杀掉的人。他的世界只剩下敌人。”
“这就是当时科学的傲慢犯下的错误,”艾迪娜偷听过一些生物学家的议论,他们把她的母亲作为一个独特的实验对象和研究素材。“他们不应该把一个基因改造武器设计成Omega,哪怕这样确实会更好地获得武器的忠诚,但也会导致实验对象伦理和心理上的不稳定。”
“母亲。”艾迪娜缓缓走上前,阳光照在利威尔脸上,把他的睫毛和脸颊染得近乎透明,他认出她了,他回来了。
“你想出去走走吗?”艾迪娜率先提出邀请,当初她小时候住院时,也时常提出同样的请求。我能出去看看吗?外面出太阳了,可能会有彩虹。我能去公园坐坐吗?哪怕是看着别的孩子玩。一开始,艾伦和利威尔会陪在她身边,但随后,那个位置便留给了三笠和阿尔敏,但更多的时候由于他们繁忙的工作,只有机器护工沉默地站在一旁。
“谢谢你,艾达。”利威尔的声音很低,像一阵清风,无论是认出艾迪娜,还是同意她的请求,那张脸上都没有丝毫表情,就像一副僵硬的面具,那些细胞早已衰竭,艾迪娜走近后才发现,利威尔看起来太瘦了,颧骨十分显眼,像是一张旧白皮紧紧地蒙在骨头上。
为什么利威尔会是一个基因改造人呢?艾迪娜推着他的轮椅,缓缓走过洒满阳光的宽敞长廊,三年前她离开疗养院后,整整一年都没有回来,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些关于利威尔治疗状况的消息。为什么他不像三笠·阿克曼一样是二代改造人呢?三笠的父亲是基因改造的战士,但她本人却是自由丨结丨合的产物,是被丨孕丨育丨十个月后呱呱坠地的产物,她和所有阿克曼一样骁勇善战,却也不用担心改造基因的反噬。
而艾迪娜也曾问过三笠关于她父亲的事情,年轻的军官也只是低头看着腰间配枪,“他在三十二岁就战死了,联盟为他颁发了一级勋章。”
这就是基因改造人的命运,他们理应在有限的时间里于战场上挥洒热血,并在保质期到头后光荣殉职,制造一枚金勋章可比数十年的疗养装置便宜多了。
阳光下的小花园里百花绽放,花朵的香味钻进艾迪娜的鼻子,她打了个喷嚏,至少现在花粉已经不会使她的鼻腔黏膜破损了。她该说些什么?艾迪娜低头看着利威尔的发顶,她还能说些什么?“我几天前……去了一趟父亲那里。”
就算利威尔有什么情绪,他也没有办法表现出来了。“他……还活着?”
“是的。”——如果用无数钢筋和电线维系心脏跳动和神经传输也能叫活着的话。倘若有一天艾伦的维生系统无声无息地停止运转,他就会变成偏远星球上一堆落满灰尘的破铜烂铁,也许要等数年后才会被人发现。
“那家伙,”艾迪娜分不清这是一声叹息还是一声轻笑。“命一直很硬。”
看起来这是属于我们全家的特性,艾迪娜想,她说不出什么话来,但利威尔似乎永远能先一步发现她的困惑,在那双蓝眼睛下她藏不住问题。“这么多年——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很多,我有很多问题,但有一个问题我永远找不到答案,“母亲……当时为什么不带我走?”
在阿迪娜的身体刚刚走向下坡路时,医生就给他们展示了另一条路,他们完全可以买一栋远离都市的别墅,甚至去某个无人知晓的岛屿,用仪器维持她的生命,还能勉强撑上几年,最后她可能会在某个洒满阳光的清晨安静地闭上眼睛,身边是双亲的陪伴。这样,她就不会受到手术无穷无尽的折磨,不会一年到头要吃无数种奇怪的药物,直到舌头都发麻发苦,不会在夜晚因为器官的崩溃而大出血,也不会因为放射治疗变得虚弱厌食,她可以度过平静而温暖的一声,只不过更加短暂而已。
“艾达,”她听到利威尔的叹息,“你应该活下去。”
“可我不想活,”她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我宁愿过去的二十年没有发生。”
“但是,”利威尔回答,事到如今,他还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和真相所在。“你现在在这里。”
是啊,我活下来了。艾迪娜想,她绕到轮椅前面,缓缓蹲下来,抬头看着利威尔的眼睛。无论如何,我活下来了,挣扎着走到了今天。你是自由的。她想起艾伦的话语,这对已经分别多年的伴侣在某些地方上依旧保持着一致,他们相信她能活下来,明白这个和他们血脉相连的生命有多么强大的渴望,这条路属于艾迪娜·耶格尔,她会一直走到尽头。
“艾达,是你自己的力量让你走到今天,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利威尔轻声说,他会想要抱一抱长大的女儿吗?可惜他已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我很抱歉……当初离开你,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经历这些。”
“这是我们的错误,是我们的选择造成的错误。”利威尔轻轻眨了眨眼睛,那双蓝眼睛逐渐清晰起来,映照着花园里柔软的花儿。“但是,艾达,这一切与你无关,这是我们的失职,不是你的。你可以恨我们,但不需要恨自己。”
他们是负罪的父母。望着那双蓝眼睛,艾迪娜明白了,就像当初艾伦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一样,这双在阳光下看着她的眼睛也知道所有的事情,他们做出了抛下她的选择,并将永远为自己缺席女儿生命的事实而愧疚,但即使时间重来,他们也不会选择另一条路。
“妈妈……”艾迪娜艰难地开口,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呼喊过另一个人了?她伸出手,盖住利威尔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那只手因为爆炸失去了两根手指,剩余的也都冰冷僵硬。一个恢复健康的人能把温暖传给另一个人吗?“当时,为什么要离开?”
就算——就算艾伦·耶格尔为了他的远大理想离开我们,您又为何也要离开?艾迪娜想,这些话堵在她的喉咙眼,挣扎着想要挤出来。但她已经长大了,能一口把那些情绪全部吞下去。
“其实,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但你不敢去面对罢了。艾迪娜知道这一点,不过,她也许就是犟脾气,一定要等到利威尔亲口说出来。“你知道肯尼·阿克曼吗?”
见艾迪娜摇头,利威尔继续说:“他是我的老师,我的训练官,也同样是一代基因编辑后的阿克曼,他像我的亲人一样,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枪丨自丨杀,那一年他四十一岁。”
艾迪娜战栗起来,那个被她掩埋,被她强迫遗忘的真相再次控制不住地浮出水面。“一旦超过四十岁,基因编辑的弊端就会迅速显现,”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但只是刻意地想要忘记具体时间,不愿意让分别来得更早一些。“一代阿克曼的寿命很少超过五十岁,艾伦那家伙虽然有战胜马莱的野心和力量,但光凭他无法战胜所有敌人。对不起,艾达,我没有选择你。”
“别说了……”艾迪娜想要一头扎到母亲的怀里,就像她尚且年幼时,每晚都要躺在利威尔身边,听他念那些古老的故事书,利威尔身上总是带着奶和茶的香味——那时她曾经最喜欢的味道。她应该拥抱利威尔,但于此相反的是,艾迪娜伸出手,轻轻撩起盖在利威尔身上的毛毯,她看到了——在那已经干瘪削瘦的丨胸丨口,无数电线和导管紧紧攀附于其上,就像一只巨大的肮脏的寄生虫,在利威尔的胸口处有一个小小的显示屏,上面的数值缓慢跳动,几乎要等上很久才有一丝波动。“不……”她战栗起来。
“幸好药剂还有,能让我清醒地走完这最后一段。”利威尔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来,现在那张脸上的苍白已经不再是因为疾病,而是更逼近的另一片阴霾,即使是阳光,也无法将其彻底驱散。“谢谢,艾达,谢谢你还愿意来看我。”
如果我不来呢?艾迪娜想大吼,想摇晃那双固执的肩膀。她从未想到利威尔会这么固执,隐瞒自己已经残破至此的身体,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临近的死期,将消息藏得严严实实。如果我在第一次见面后就从此离开,你是不是决定要把自己埋在这白色的坟墓里?直到死也不能再一次站在阳光里?然后将讣告和一大笔赔偿金一起汇入我的账款?你觉得这样就叫结束?你应该活下来,我们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还有那么多人没见,那些错过的时间由谁来补偿?怎么会——怎么应该——她跪下来,膝盖抵着冰冷的地面,这次没有人会用冰冷也好温暖也罢的手安慰她了,她可以不顾一切地落下泪来。
“为什么……”艾迪娜趴在利威尔的膝盖上,低声说着,眼泪打湿了利威尔的衣服和她的袖口。她是耶格尔家的孩子,她从未落泪,无论是经历病痛还是手术。可现在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干燥沙哑,她想起那些眼睛,当她走向利威尔病房时医护人员的眼睛,她现在读懂那些眼睛了。他快要丨死了,而她很幸运地赶上了。
“别哭了,艾达。”她听到利威尔窘迫的声音,让她回想起很久以前,她第一次做完透析手术时也是头昏脑胀,满嘴苦药的味道,一想到未来还要无数次经历这样的苦刑,她就受不了了,一见到利威尔就开始哇哇大哭,她的母亲只能手忙脚乱地安慰她,拍着她的背,用杀人的匕首给她削苹果吃。这么多年了,利威尔的口才就从未长进过。
“我恨你,”艾迪娜说,脑袋依旧埋在利威尔膝上。
“你应该恨我。”利威尔叹息,“你的人生过去没有我,未来也不该被我所影响。”
“那……”艾迪娜终于抬起头来,她的蓝眼睛红彤彤的,“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对我,或者对艾伦?
“艾达,”利威尔无奈地唤她的名字,他怎么可能没有话想说?只可惜机会早已错过,他们在最应该开口的时候保持了沉默,那么在一切结束后也没有后悔的余地。有些话注定永远不可能告诉想要告诉的人了。
“艾伦有没有说过,你很漂亮。”她的母亲说,声音逐渐沙哑,就像轻飘飘的叹息。“你长大了。”
而直到今天,你们终于发现了这一点。艾迪娜不想再去看利威尔胸口的显示屏,她把软毯重新盖好,坐在利威尔身边。直到现在,她也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没想到这一刻会离得这么近,这么快,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吗?
“要,要告诉父亲吗?”艾迪娜轻轻问。
利威尔已经说不出什么了,但那双眼睛里写好了答案。
艾伦不需要知道这一切,他冒着被重金属污染的巨大风险改造身体、变成怪物、毁灭一个种族,判处自己终生放逐的代价并不应该是知晓自己曾经的伴侣在星系的另一边无声无息地走向死亡。但艾伦·耶格尔会不会预想到这一刻呢?当他在黑暗中用那双金属大手摆弄小小的茶具时,是不是已经想到了利威尔的结局?事到如今,她的父母还在乎对方,还爱着对方吗?艾迪娜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这个词,毕竟,他们结合是真,分别也是真。艾迪娜没有资格猜测她父母的想法,便只能拿出那个小小的音乐盒。“这个——这个是父亲送给我的。”
见吸引到了利威尔的目光,艾迪娜打开音乐盒,艾伦沙哑的声音响起,音量很低,就像父亲正站在身后,但生日歌在这种地方总有种说不上的违和感,艾迪娜不敢去看利威尔,但她母亲似乎露出了一个很小的微笑。“今天是几号?”艾迪娜一愣,没想到利威尔还有心情说话。
“今天是……”艾迪娜绞尽脑汁地回忆日历,“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号。”如今人类的纪年还是沿用古老的地球时代,但无论是白天黑夜还是春夏秋冬都早已脱离原貌。“听说在很久以前,今天是一个特殊的节日……好像叫,圣诞节?”
利威尔没有回答她,他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艾迪娜又静静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听着艾伦的生日歌又唱过一轮,这才合上音乐盒。她感觉自己的内心似乎破了一个缺口,一个碎片在迅速下坠、下落,消失在了她不知道的地方。她把轮椅推回去,疗养院有很完备的处理流程,那些在介绍的白纸黑字里写的清楚,也许他们会举办葬礼,会把消息发给那些熟悉这个名字的人,也许利威尔·耶格尔的名字还会短暂地出现在新闻头条里,象征着又一位封锁时代的英雄的离去。
但那一切都和艾迪娜无关了,她是忙碌人群中的局外人,年轻的女孩拉起衣领,走出疗养院,站在门口的阳光下深深地呼吸,她的问题——那些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问题似乎从胸口从大脑中消失了,她从未感到这般轻松,呼吸从未这样顺畅。
你是自由的。艾伦·耶格尔说。
你可以恨我们,但不需要恨自己。利威尔·耶格尔说。
艾迪娜·耶格尔抬起头,缓步走入满地的阳光里。
三.在灰雾里的一部分
“出来了出来了!艾伦准备好准备好!”他的同学们在窗台上探头探脑,不忘看热闹不嫌大地为他打气。
十八岁的艾伦·耶格尔深吸一口气,他穿着一件租来的偏小的西服,坐着塑料椅子,拿着一把古老的木吉他,面前是用彩色节能灯摆成的巨大阵型,这个巨大的闪亮的红心在军部的大楼前显得格外显眼。艾伦弹起旧吉他,唱起一首古老的情歌,他们这个年纪的小鬼并不喜欢这种老掉牙的东西,只有在年长长官的放映音响里才能找到。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自信,由于阿尔敏借来的扩音器,几乎整个军部都能听到年轻的新兵在高唱情歌。接着,军部大楼的门打开,利威尔·阿克曼结束会议,夹着文件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这有些荒唐的一幕。
艾伦热切地看着他,看着利威尔,那个把他从孤儿院带走,交给他防身术,让他能进入军部,实现他击败马莱人的长辈,看着那个照顾过他衣食住行的养父,看着他暗恋了整整九年的人。
“利威尔先生!我喜欢你!”年轻人不顾一切地大喊道。
红色的灯光照亮了利威尔的脸,那真的是灯光染上的红,还是因为利威尔因年轻人真诚而直白的丨爱丨意而红了脸颊?年长者露出无奈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从此那个夜晚成为了艾伦心中最幸福的夜晚之一。
“我也是。”利威尔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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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奔跑——奔向更远的长廊尽头——烟尘和碎片将他笼罩,马莱人的枪林弹雨紧紧追着他,火焰卷袭而上,他向前一跃——但没有从红光里逃脱。
艾伦·耶格尔被疼痛唤醒,浑身大汗淋漓,牙齿发麻,右手指甲的缝隙里满是粗糙床单上扣下来的人造纤维。艾伦努力转过头,看到自己的半截左臂搭在手术台上,血丨肉丨模糊,苍白的骨上咬着一块坚硬苍白的金属,还有数根电线深入他的丨血丨肉,已经彻底融为一体。
“最艰难的链接已经结束了。”金发的地下医生走过来,矮个子的女孩穿着一件沾满鲜血的工作服,戴着同样脏兮兮的防护镜,“适应不错,估计很快就能建立联通。”
“嗯,”艾伦还沉浸在刚刚的梦境中,他想到前线的战场,想到自己的手指划过电子地图,定下作战计划的模样,那时利威尔就站在他身边,帮他修正计划。他们是战友、是搭档、也是亲密无间的伴侣,左手戴着同样的结婚戒指,可惜在爆炸中,他的戒指连同半只左臂全部消失在火海之中了。
等我重新站起来,就去再买个新的戒指。艾伦想,盯着地下急诊室灰扑扑的天花板,天花板上脱落了好几块水泥,露出其中的钢筋和水管。他要站起来,他不能做个废人,不能做个废物,眼睁睁地看着利威尔一个人去战斗,他要战斗,他要继续战斗。
“你想好了?”地下医生面无表情地拿出焊枪,悬在艾伦手臂的金属连接点上,“现在反悔,我还能把这些义肢拆下来,一旦金属义肢彻底完善,你就再也不可能和这些钢铁结构分割了。”
“来吧。”艾伦闭上眼睛,做出你的选择。他想起利威尔的话,我不会后悔,我要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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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威尔回到家时,夜幕已经罩在头顶。
说是家,其实是在他和艾伦结婚后,专门出钱在军部外置办的一栋小别墅,艾伦刻意要在装潢上和利威尔的军部宿舍显出区别——“这样才更像一个家。”可惜那个小鬼现在只能被困在家里,利威尔想到在战斗结束后,他在军方的急救室里看到昏迷不醒的艾伦,年轻的军人左腿和左手都被截下,断口的绷带上带着斑斑血迹。他忘不了那双失去光泽的绿眼睛,艾伦,艾伦接下来能做什么?
也许在这次战斗之后,他就该去向军方请辞了。利威尔叹揉了揉肩膀,由于艾伦的离开,他的任务也重起来,刚刚不眠不休地工作了十多天,即使是被改造过基因的阿克曼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因此他终于得到了一个不短的假期。
也许……这个假期该变得更长了。利威尔扫电子锁开门时,感觉到心脏不安地跳动着,他什么时候这么紧张过了?即使是当时肯尼蒙上他的眼睛,让他练习枪法时他也依旧冷静。只有艾伦——只有艾伦会干扰他的想法,艾伦,他所爱者的艾伦,他太爱他了,甚至不敢跟艾伦提起阿克曼的基因诅咒。如果我只能躺在培养舱渡过余生,艾伦还会爱他吗?利威尔问过,四肢俱全的年轻人并不害怕这个结局,但现在的艾伦在想什么?
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作为一个保质期只有四十年的阿克曼,也该想着退休了。他可以带着艾伦去一个远离战争的地方定居,也许他们还可以有一个孩子。利威尔推开门,打开灯,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把孤零零的轮椅。“艾伦?”
“利威尔先生,看这边。”是艾伦的声音,利威尔转过头,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的不安逐渐增长。咔嚓,咔嚓,是金属碰撞的声音。艾伦·耶格尔自黑暗中走到阳光下,他站得笔直,左手和左腿的金属义肢上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你看,”艾伦对着他的伴侣微笑,“我又能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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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对那个晚上的一切都印象深刻。
“你干了什么!?”利威尔冲他咆哮,他从未见过利威尔这般失态的样子,他睁大了蓝眼睛,瞳孔不停颤抖,不知道该去看艾伦的眼睛还是那些金属的肢体,“你在干什么!?”他大步上前,抓住了艾伦的衣袖,“跟我走,”他强硬地说道。“我们去中央医院——还来得及。”
“不,”艾伦挣脱了利威尔的手,他站稳脚跟,倔强地低头跟他的伴侣对视。“你还没看出来吗?”他飞快地说着,语速越来越急切,“我又能站起来了,我又能战斗了,机械的力量比丨血丨肉更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吗?”
——还有什么?还有很多!答案堵在利威尔的喉咙口,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必须卸下这些东西!你在毁掉自己的存在!”他直视着那双绿眼睛,艾伦眼睛中的光芒和火焰让他眩晕起来。“你知不知道——金属义肢的设计并不完善,那些重金属会污染你的身体,影响你的器官,甚至会衰减你的寿命!”
“但那又怎样!?”艾伦用力按住利威尔的肩膀,把他按到墙壁边,他现在看到金属义肢的优势了,若是平时,他绝对不能这样推动利威尔。“与其一辈子坐在轮椅上,我宁愿趁有时间多杀几个马莱人!”
即使是机械手,也能明敏锐地感觉到利威尔肩膀上瞬间卸下的力道,他想到了什么?放弃了什么?艾伦没有想那么多,他注视着那双眼睛,迫切地堵住那双还想反驳的丨嘴丨唇,这个丨吻丨过于急切,让利威尔有些喘不上气来。“你会抛弃我吗?”他在换气的间隙里询问,“你会讨厌我吗?”——就因为我换上了金属的身躯?
“艾伦,”利威尔轻叹一声,抓住年轻人略微变长的头发,艾伦丨亲丨吻丨他,把他丨推丨到丨柔软的地毯上,开始用那只机械手灵活地解丨开利威尔的外衣,年长的Omega伸手抚上年轻人的肩膀,他能感觉到艾伦肩膀上的伤疤,血丨肉丨和金属结合处的疤痕十分清晰,让利威尔意识到了他现在的情况,“艾伦——”他挣扎起来,“你冷静一点——”
但年轻的Alpha置若罔闻,他咬住利威尔的脖子,把信息素一股脑灌进去,利威尔被呛得说不上话来,只能任由艾伦摆弄,在被进入时微微战栗起来。
“你感受一下,在这里。”艾伦一边动,一边抓住利威尔的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在这里,”咚,咚,年轻的心脏跳动着。“我还活着,我会战斗,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利威尔眯着眼睛,蓝眼睛上罩着一层水雾,他说不出什么话来,也不知道艾伦在说什么,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将他彻底包裹的信息素,艾伦的信息素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威士忌的味道,他的信息素里沾染了钢铁和机油的味道,让他近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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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他们不会同意的。”韩吉摇了摇头,把文件摊在桌子上,“艾伦——艾伦那家伙越来越危险了,他们不会同意让你退休,也不会……”她的目光犹豫着从利威尔脸上落到他被大衣包裹的身体,“……同意手术的。”
利威尔嗤笑一声,他大半张脸都包裹在围巾里,他看起来削瘦了很多,但腹部轻微的弧度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标准的Omega了,“那些猪猡觉得用孩子能够限制艾伦的决定?”
“无论如何,决定权在你。”韩吉走到老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孩子,我可以给你想办法,艾伦呢?他怎么想?”
“那小子。”利威尔想到那双激动的绿眼睛,想到艾伦在几种人造棉中苦苦纠结,想给他挑最合适的毛毯,“高兴的不得了。”
韩吉犹豫了一下,“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利威尔没有回答,他垂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斜肩。韩吉耐心地等待着答案,在她记忆中,利威尔一向是一个有条理有计划的人,她知道阿克曼的年龄诅咒,如果利威尔没有和艾伦沟通好,肯定不会冒冒失失地怀上孩子。而唯一能让向来冷静的前阿克曼失去理智,恐怕也只有那目前被大肆议论的金属义肢了。
“我想……她应该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而不是像现在,基因技术肆意横行,机械改造疯狂无序,人类被马莱人封锁在银河系,战争已经持续了上百年。“至少不该像现在这样。”
“如果世界不够好,那就去改变它。”艾伦的声音响起后,吓了两人一跳,年轻的Alpha大步走来,金属义肢闪闪发光,他留长了头发,手上提着数个购物袋,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居家Alpha。“利威尔,”他冲伴侣笑起来,“我会给她一个更好的世界。”
“你先学会怎么泡奶粉吧。”利威尔呛他,他已经不会再议论艾伦的义肢,只是有时在夜深人静时,会出神地注视那些结合处的伤疤。
“那也就是说,您会留下她?”艾伦的眼睛亮起来,而利威尔心虚地移开目光,因为自己说漏了嘴而不安。韩吉已经狡猾地溜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应对艾伦,“我……挺喜欢小孩的。”
“如果是我们的孩子,那我们就一起去爱她。”艾伦自信满满地宣布,他放下购物袋,伸手拥抱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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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莱人已经推到第三星系悬臂处,”弗洛克副官走过来,皮靴踏在地板上,声音响亮干脆,“下一次袭击我们就能打破封锁的第一个缺口。”
艾伦·耶格尔坐在指挥室的正中央,右手搭在移动工作台上,几个工程师正围着那条手臂,帮他把残破损毁的金属部分取下来,艾伦面无表情地看着铁盘里逐渐堆叠的金属碎片,他已经留了长发,紧紧扎在脑后,露出两颊上微微发光的红色纹路,电路改造强化了他的感官,但对于拆卸金属义肢他早已习以为常,再也不会像第一次时那样因疼痛失去意识了。
“好,”艾伦紧握金属手指,电缆的断口迸出几颗火星。“十天后开始下一次突击。”——在下一次改造之后。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看,那些钢铁部件看起来格外陌生。他已经换过多少次手臂了?艾伦记不清,当初那双可以拥抱也可以弹琴的手,已经不知道被抛弃在时间的哪个夹缝里了。
“真的没想到,我们要成功了。”弗洛克热情高涨,他点开电子地图,不断模拟着下一次进攻的沙盘。“很快,我们就能打败马莱人了,长达一百四十年的战争要结束了。”
然后,我们的下一代就能在和平中长大。艾伦想,他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他想到艾迪娜,想到她躺在苍白的培养舱里,脸颊近乎透明。机械改造让他的身体和丨鲜丨血也逐渐冰冷,只有在想到家人时,做父亲的心里才泛起一丝柔情。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我害得利威尔身体受损,艾迪娜天生孱弱,若非她是战争英雄的后代,恐怕早已被抛弃,帕拉迪联盟将所有资源投入战争之中,不会分一个培养舱给先天不足的弱者,只有和平——只有和平时代能拯救她。
至少,艾伦苦中作乐地想,我还不算完全无能为力。
实验室大门打开,金发的机械师走出来,尤弥尔穿着白大褂,眼睛藏在护目镜后,即使是艾伦的部下,也会谨慎地和地下医生保持一定距离。尽管机械改造被认为是新的核心武器,但其他人改造时也仅限于临时的义肢或者小型替换,他们恐惧机械师的疯狂想法,畏惧她实验室中那些怪诞的草图,但艾伦相信她描述的那一切。
“已经准备好了。”面对旁人的侧目,尤弥尔径直走向艾伦,“随时可以开始。”
“好,”艾伦站起来,他的膝关节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这具身体估计坚持不了多久了,他上次做检查时,细胞液中重金属物质的浓度已经超过阈值,他的细胞很快就会失去活性,身体会像沙砾一样崩塌。他不会允许——不会允许自己在胜利之前倒下。
“指挥官。”弗洛克问,声音中带着一点探求,他的部下们都看着他。在利威尔退休后,艾伦·耶格尔就是联盟军的最高领袖,他们尊敬他,也恐惧那扇实验室大门,谁知道在大门再次打开后,他们能不能见到这个人类?“您真的要这样做吗?”
“没错。”艾伦跟着尤弥尔走向实验室,没有回头。
实验室大门徐徐关闭,将光芒封锁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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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这里走进去,用特殊权限,我已经把东西安装好了,你知道该怎么做。”韩吉把地图折起来,递给利威尔,“你真的……”她不安地问,“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嗯,”利威尔展开地图,又看了一眼议会大厅的地形,随后折起,他的蓝眼睛落在那些一闪一闪的仪器和透明的针管上,那些导管和电极一层一层贴在艾迪娜身上,几乎要把她小小的身体压垮了。利威尔久久注视着女儿昏迷的脸,没有说话。
“你应该留下来。”韩吉说,不敢去看利威尔的脸,这位曾经最忠诚的战士现在却要去执行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杀行动,身为帮凶的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艾达需要你。”如果你也死了,她就彻底孤独下去了。
“你知道那些猪猡准备削减艾达的治疗保险吗?”利威尔问,低头看着那些仪器,“就连这台呼吸机,都是我们从军部买来的老旧型号,如果——如果那些人不能点头,她永远得不到最好的治疗。”他叹了口气,“而且——我不去杀他们,就得去杀艾伦了。”
这也太残忍了。韩吉想,给一位疲倦的、身体衰竭的退休阿克曼Omega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去截杀他的Alpha,目前正在前线为了全人类的自由战斗的领袖。利威尔别无选择,艾迪娜的生命还掌握在这些大大小小的仪器手中,而那些人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拔断所有电源。议会手眼通天,他们无路可去。
利威尔坐下来,握着艾迪娜的小手,四岁的小孩手又小又软,因为输液手指显得冰冷僵硬,利威尔拢起她的手,似乎想把那只小手捂热。“等结束后,你可以支持希斯特利亚担任战时指导,她支持艾伦的做法,那小子不会再有敌人了。希斯特利亚答应过我,等战争结束,执政官的椅子还是属于你的。”
“行,”韩吉叹了口气,“你都安排好了,我还能说什么?”
利威尔出神地看着阿迪娜的脸庞,他想起艾伦出征前,他们在女儿的病房门口告别,在艾迪娜病倒后,他们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艾伦越来越专注于战争,而利威尔早已远离了前线的腥风血雨,他拦不住艾伦,也劝不动他,但至少,他还能最后做点什么。
“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利威尔喃喃地说,看着艾迪娜平静的脸,他有机会看到她长大吗?看到她健康地笑起来的样子吗?利威尔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在生产后他总是会莫名其妙感到困倦,希望在执行任务时不要突然掉了链子。
“利威尔……”在离开前,韩吉还是尝试着问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
“等艾达醒来吧。”至少,得陪她度过这一次意外。利威尔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眼睛,在一切发生之前,也许他还能做个不算坏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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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在后面,”那些人说,空间飞船里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没有人会停下来看一个坐着轮椅的孤零零的人,哪怕他曾经领导过整个兵团。“但不一定会见人。”
利威尔按动轮椅的按钮,缓缓走过狭窄的通道,韩吉给他特批了一种尚在研发中的药剂,让他能短暂地保持清醒,还能有个最后的告别,利威尔感觉到后脑疼得厉害,那些弹片让他思维迟钝,像在泥潭跋涉,只要有其中一片偏移轨道,也许就能让他当场毙命,可惜他还坐在这里呼吸,阿克曼基因里强大的生命里拽着他,让他不得好死。
飞船巨大的停泊舱被清空了,取代那些小星舰的是庞大的金属骨架,在冰冷的灯光下如同真正的白骨那样苍老,利威尔绕过去,轻易地从这一大团纠结的钢筋中找到那张脸。“你看起来糟透了。”
“确实,”艾伦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夹杂着明显的金属电流声,他没有转过头看利威尔,那些乱糟糟的棕发把他的脸挡的严严实实,“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现在的样子。”
“艾伦,你……”利威尔感觉喉咙发麻,当韩吉帮他得到见面的申请时,他明明做好了准备,他还有那么多话想和这个小鬼说,但他们再次见面时,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们比自己想的还要了解彼此,尚提问就已经知晓答案,因此话语显得毫无意义。“……你还有多长时间?”利威尔最后问。
“我也不知道,”艾伦说,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一只沉睡的巨兽,“不过一个数字罢了。”
可你还年轻,原本能活的更久。利威尔想,不该和我一样早早走入倒计时。
“利威尔,你还记得那一天吗?”艾伦突然问,就像很久以前,他们会躺在床上,肩膀挨着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过去的种种。“我向你表白的那一天?”
“当然记得。”那时艾伦还是个弹吉他的小鬼,利威尔还是军团里的高级军官。那时他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现在却只剩下沉默横亘在怪物和病人之间。
“我还记得那首歌。”艾伦说,然后突然唱起歌来,利威尔没法拦住他,只能闭上眼,沉入那带着沙哑金属声的歌声里。他们曾经闪亮耀眼如同恒星,而引力也让他们彼此追逐,跳起不知疲倦的舞蹈,却永远无法触及彼此,因为一旦碰撞,只会共同泯灭。
“艾达换了新的仪器,”在歌声的尾音里利威尔说,“她的健康指数开始好转了。”
“真好。”艾伦喃喃自语,“有一整个宇宙在等着她。”
而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并且都一头走到了结尾,彼此理解,但早已只能遥遥相望,无论前方还有怎样的风景,都已经不会有人并肩而行了。
“我会带点茶具去,”艾伦用刻意放松的语气说,“至少还能多学学泡茶。”之前年轻人就因为摆弄茶具时笨手笨脚,被利威尔教训过很多次。
“也好。”利威尔没有说由于身体细胞的衰竭,他已经尝不出茶水的味道了。他也没有问艾伦会不会孤独,会不会怀丨恋。“时间快到了,我要走了。”他先把这句话说出来,似乎这样就能战胜什么人了。
“再见,利威尔。”艾伦终于转过头来,他的棕发下有一只明亮的绿眼睛。
“再见。”他的头又痛起来,利威尔差点看不清前方的路。
空间飞船起飞时近乎无声无息,利威尔冷静地看着它化作天边的一个小黑点,天空灰蒙蒙的,冷风吹起来,中央星的又一年进入尾声,从下一年开始,大封锁成为过去,他们也都成为这新的自由世界的前朝遗民。
利威尔抬着头,眯着眼睛看着天空,他没有去问艾伦的目的地,也不想知道艾伦将前往何方,他短暂的余生将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度过,星空和远方都成为记忆中的一部分。冷风又起,有什么东西落在利威尔额头上,冰凉凉的,痒丝丝的。
新一年将至,第一场雪开始落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