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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小镇浸在午后的阳光里，风从巷子口吹到巷子尾，吹得人心里舒坦。青砖石瓦巷里人迹寥寥，肖宇梁跟老万站在垂吊的墙头花下吞云吐雾。准确的说，是老万在吞云吐雾，以肖宇梁现在的处境，吸两口二手烟都算法外开恩——还得是曾舜晞不在的时候，他自己给自己开的恩。成方旭窜进店里去给家人挑礼物去了，肖宇梁和老万在店里转了一圈，没什么合意的，干脆在外头等。

曾舜晞呢？说来话长。

他们四个对这次假期旅游是没有什么具体规划的，属于一拍脑门，想哪是哪，一路瞎开就到了这小镇上。小镇虽然名气不大，但玩的地方倒不少，昨夜一落脚肖宇梁就开始查攻略，大概做了个计划，吃喝玩乐一条龙，怎么看怎么满意。不承想一早醒来，抬手就摸了个空，揉眼一看，发现曾舜晞已经收拾妥当了，抛下一句“我自己出去走走”就出了门，搞得肖宇梁怪慌张的，盯着天花板，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又把人惹了。

不应该啊，昨晚很规矩的，说不让掰腿就没掰腿，怎么今天出门就不带我了？难道是又有业绩不达标的营销号跑出来造谣？肖宇梁赶紧上社交平台搜自己大名，除了一贯的鸡飞狗跳没有新情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风平浪静。

不对劲。肖宇梁想了一个早上也没捋出头绪来。

老万看着肖宇梁站在围墙下的阴影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根烟的时间，数不清看了多少次手机，就干看，啥也不干，瞅两眼又揣回兜里。

糟心。

“你要不站远点？闻二手烟又不解馋。”

老万可没忘，上回肖宇梁犯烟瘾，打着幌子来闻烟味，被曾舜晞抓个正着不说，还连累了他。曾舜晞说老万啊你明知道肖宇梁意志不坚定，怎么还当着他的面抽？老万一听差点跳起来，说六月飞雪窦娥冤，他自己凑过来的，这也怪我？

肖宇梁把道上的石头踢出老远，打了个响指，说来一根。老万谨慎地看着他，默了默，递过去烟盒和打火机。

毕竟兄弟一场不是？

“反正我身上现在都是烟味，要是阿晞问，我就说是你抽烟熏到我身上的。”

老万愣了一下，说你是真的狗啊。

只抽了一口。肖宇梁在老万肉疼的眼神里把烟按熄在石台上，再抛进垃圾桶里，问道：“我很烦人吗？”

“……”老万不知道他这是又钻哪门子牛角尖里了——除了曾舜晞，很少有人能猜到他脑瓜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所以老万望着垃圾桶，很有经验地说你去问曾舜晞。

问就问。

他问了吗？没有。肖宇梁丢下老万和挑礼物挑到不知归路的成方旭，开始在小镇上瞎逛。

不带我就不带我，我自己又不是没地方去。

肖宇梁逛着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一家陶瓷坊前。这是他昨晚做攻略记下的，原计划着要和曾舜晞一起来逛。曾舜晞是深圳人嘛，喜欢喝茶，喜欢到进组拍戏的时候都要带着一套茶具随行。于是肖宇梁就想着他俩可以一起来这逛一逛，挑一套茶盏送他，带到剧组，或者是放在家里都不错。现在好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到这来了。

一个人就一个人嘛，难道曾舜晞不在，他连茶盏都挑不好吗？

陶瓷坊在外头看着不大，走进门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带着个天井，宽敞又亮堂。坊里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听戏曲，手里毛线针穿梭，见有客人来也只是低下老花镜瞧了一眼，说了句随便看看。

肖宇梁对陶瓷的了解暂时还停留在“南青北白”，他个人更钟意黑釉一点，原因很简单，因为曾舜晞肤色偏白，被重色、深色一衬就更显贵，骄矜劲儿跟着出来了。这么一想，目标就很明确了。肖宇梁转了一圈，看上一组墨色作底，金叶压杯的茶盏，瑰丽不失庄重，大气。试想一下曾舜晞端起茶盏的样子——贵，贵不可言。

刚要定下，又瞥见另一组青瓷。素雅纯净，杯身一层温润的光——好像更适合放在家里。肖宇梁一下子犹豫起来。老太太起身活动筋骨，踱步到他身边，见他满脸纠结，便问道，是送人还是自己用呀？

“送......”话头被自己掐住。

肖宇梁想了想，是送人，又不完全是，得看用在哪。如果是放在家里，那自己也是要用的——家里是什么个风格来着？曾舜晞之前是个事业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得三百天都住在影视城里，戏约不断，烦得很......所以他在北京的公寓活像酒店套房，冷清，没什么人气。他俩在一起之后，一拍即合，肖宇梁连夜搬到曾舜晞公寓里，衣服、手办、乱七八糟的杂物也一股脑搬过去，公寓一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大少爷甚至开始琢磨起换房的事了。两人又花了几天收拾东西、购置家私，完事之后原来的极简冷淡风荡然无存，现在说不上是个什么风格，总之怎么看都闲适惬意，推开门就觉得，诶，可以在沙发上打个滚。

“自己用的。”肖宇梁说。这话一出，心里就有了答案。

曾舜晞在家里跟在外头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他会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起床，会踩着拖鞋吧嗒吧嗒乱窜，会从冰箱里拿可乐疯狂摇晃，然后借口没力气，让肖宇梁帮忙开，而肖宇梁会在打开的一瞬把瓶口冲着他，滋他一身......他也会随便套件衣服，穿着大裤衩子窝在沙发里看闲书，没看两分钟就没大没小地喊“宇梁宇梁”，有时候肖宇梁没听到，他就拉长了声音接着喊，不依不饶，跟喊魂似的。肖宇梁常想，按这个喊法，哪怕是躺进棺材里都要给喊醒了。肖宇梁被烦到了，又没办法，只能走过去，问他做什么。往往没什么大事。像上次，曾舜晞就只是指着书说我们晚饭吃这个吧。肖宇梁定睛一看，那菜名听都没听过，接过书翻了翻，恳切地说阿晞你要正确认识我以及我们的厨艺水平。曾舜晞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满脸希冀地坐直了，语气也很恳切，说我相信你，你努力一下。

肖宇梁就只能认命地叹气了。凑合过吧，还能离咋的。

曾舜晞也有安静的时候。看剧本就老实了，整个人沉静下来，有点“谦谦公子”的意思——如果他没有看到一半痛斥剧本狗血、编剧智障的话。

这么一想，如果是放在家里的话，青瓷茶盏是要更合适一些，没有那么多讲究，不需要借此作为谈判气场的助力和衬托，闲适、随意。到时候他泡茶，教我泡也很好——干脆泡我。

又跑偏了。

肖宇梁忽然涌起学习的冲动，问了几句色釉的基础问题。现在是旅游淡季，没什么人，老太太也乐得跟他聊天，说去拿几本书，跟他讲一讲。肖宇梁等得无聊，干脆拿桌上的放大镜分辨茶杯上的纹路，冰裂的，剪纸贴花的，没一会儿又举着放大镜去看其他的了，看墙上字画，看房梁和上头的灯盏，看更远处。跨进门槛的新客好眼熟，哪怕轮廓模糊又扭曲，也眼熟。

曾舜晞一进门就看到肖宇梁举着个占据大半张脸的放大镜，满脸震惊的看过来，看一下，又把放大镜移开了。曾舜晞被他滑稽的动作惹得想笑，忍了忍，没管他——他们的关系要是打招呼就太奇怪了。他转到最右的陈列架，身旁很快多了丛阴影，肖宇梁小声又惊喜地问，你怎么到这来的。

“啊。随便逛逛。”曾舜晞回道。

其实不是。肖宇梁有个习惯，做攻略或者制定计划的时候喜欢记在纸上，所以曾舜晞只需要瞥一眼酒店的记事本，就知道他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不过具体什么时间逛到哪里是不知道的。曾舜晞办完事，想着来看看这个肖宇梁特地标了个感叹号的地方，能不能碰上全看运气，没想到真碰上了。

他们之间不存在所谓的社交安全距离，等到两个人手肘挨着手肘，胳膊贴着胳膊，肖宇梁才猛地想起自己的罪行，不着痕迹地后撤半步的同时悄摸观察着曾舜晞的反应——他似乎被琳琅满目的陶瓷茶盏吸引了，没注意到其他的。

没味儿了？肖宇梁佯装整理衣服，抬起手，嗅了嗅袖口，又偷偷揪着外套领子哈气。好像是散尽了。不对啊，以往他在风里抖半个小时曾舜晞照样能闻出来。等着我坦白从宽吗？前车之鉴让肖宇梁天人交战了十秒钟，最后撞了撞曾舜晞的小臂，选择投案自首:“我抽烟了.就一口，真的。”

“嗯。”

嗯？怎么就“嗯”了？不生气吗？怎么不生气呢？不管我了？不咸不淡的回答让肖宇梁摸不着头脑，他像个尾巴似的跟着曾舜晞转，想问，又不敢问，拧起眉认认真真反省自己最近做了什么，还是什么陈年旧案又被翻了出来——他哪有什么陈年旧案可以翻。

“你生气了啊？”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生气？”曾舜晞拿起一个小茶杯端详，目不斜视，“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没有没有。”肖宇梁矢口否认，紧盯着曾舜晞的脸，企图从中找出点线索来，很显然，一无所获，只好再次认罪，“就抽烟了。”

“噢，抽吧。”

他几时有这么好说话？真的不管我了？

曾舜晞把两个色釉不同的茶杯怼肖宇梁眼前，“哪个？”

“你选的都好看。”

“敷衍。”

肖宇梁不死心，又问:“真没生气啊？”

“没有啊。”

“屁。”肖宇梁小声嘀咕，下一秒就接了记眼刀，站直了，视线在两只茶杯中打了一转，勉为其难指着其中一只，“这个吧。”心里却在不服气地想，一般，没我挑的好看，怎么就不看看我挑的？一个不大合理的想法从肖宇梁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抓住了，按下曾舜晞拿茶杯的手，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我昨晚弄得你不舒服了吗？”

他郑重其事，曾舜晞脑子里嗡嗡，又气又好笑地拿手肘杵他：“肖宇梁，你说话看看场合啊。”

肖宇梁左顾右盼，确认没人——老太太听评书呢，哪顾得到这边。步步紧逼着要答案，“是不是啊？”

“......”

这让人怎么回答？曾舜晞懒得理他了，端着茶盏去结账，肖宇梁垮着张帅脸跟上去，嘟囔道：“说好了有事说事的啊。”

老太太扶了扶老花镜，探究的眼神搞得曾舜晞哭笑不得，低声道：“闭嘴。”

肖宇梁收了声，老大不高兴去扯曾舜晞衣服，另一只手熟练地刷卡付账，两头不耽误。

“再晃要晕了。”曾舜晞说。

见老太太给他们找礼袋，肖宇梁犹豫一下，下巴搭在曾舜晞肩上，别扭道：“我抽烟你怎么不生气啊？真不生气啊？”

“那我怎么办啊？管你又不听。”

“我听我听。”

肖宇梁信誓旦旦，点头如捣蒜，就差没指天为誓了。曾舜晞差点被他拱到木柜上，没好气地推他，才推开一点，那人又巴巴地挨上来，听着老太太的脚步声才知道收敛，勉强有个正形。

老太太拿着礼盒纸袋出来，转头进了里间，去忙别的事。肖宇梁皮完了靠在木柜边上，看曾舜晞挑外包装纸袋——怎么两个？他看着曾舜晞拿了个崭新的礼盒，正把他先前挑的青瓷茶盏放进去，反应过来了——曾舜晞分明早就知道是他选的，故意逗他。肖宇梁开眉展眼，连带着音调都往上爬了一个坡：“嗯？两套啊？”

“舍不得？”

“没有。好奇问一下。”

他物欲低，吃穿用度没什么大讲究，凑合就行，但在曾舜晞身上向来是没有“凑合”一说的，甚至不能免俗的有些大男子主义，相当乐意给曾舜晞花钱，也相当乐意曾舜晞花他的钱。这事说起来还挺好笑，刚在一起那会，肖宇梁不知道曾舜晞对财政这方面是个什么想法，副卡办好了都不敢给出去，生怕自己行为给人造成困扰——毕竟曾舜晞也是男生嘛。后来他偷偷把卡塞到曾舜晞包里，提心吊胆过了几天，既怕曾舜晞有反应，又怕他装作没看到。好在没几天就收到了条消费短信，随后又收到了曾舜晞发的图片，说给肖先生报备一下。

这哪里需要报备呢。肖宇梁当时乐得从沙发上蹦起来，回了个电话过去，故作矜持问他在哪里，和谁一起之类的，也没什么正事聊，讲废话也很开心。

曾舜晞是个家底厚的，放在圈子里可能不算什么，但怎么说也是个中产，按理说是花不到肖宇梁的钱的。可他很会照顾肖宇梁的情绪，时不时拿肖宇梁的卡买点小物件，譬如地毯、挂画之类的，放到家里，成全肖宇梁的小心思。一来二去，公寓里被布置得有模有样的，慢慢地像个家了。

“不是抽烟了吗？罚你的。不认啊？”

“认认认。”肖宇梁上手给茶盏换位置，计划起来，“一套放家里，另一套呢？进组的时候带上，还是放在工作室？”

“不啊，送我爸。以你的名义。”

“啊？啊啊？”肖宇梁一下呆住，断然拒绝，“不行！”他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一侧身，把曾舜晞和茶盏分开了，“不行，换一套......不，还是回北京找人定制吧。”

曾舜晞奇怪地看着他：“我会跟他们说是我挑的，他们不会不喜欢。”

“不是不是。”肖宇梁挠挠头。怎么说呢，他向来觉得什么物件都好，自己用当然是喜欢最重要，但送礼不一样，送礼大多数时候只需要一个“贵”字，更何况还是送曾舜晞家里，他老爹。这个价格放在平常人家可能还看得过去，可他怎么说也跟曾舜晞是同行——这怎么拿得出手。最怕的还是曾舜晞家人因此认为自己态度不端正，有慢待之嫌。

曾舜晞明白了，“怕丢份？”见肖宇梁不大好意思的“昂”一声，曾舜晞觉得有趣，调侃道，“我又不图你钱。”

比起圈中好友谈恋爱互送礼物，动辄跑车豪宅的，他俩搞对象确实是一看就不图对方钱。

这根本就是在扯开话题。肖宇梁哀哀叹气，准备故技重施，被曾舜晞打断了，“他们会喜欢的。我喜欢的，他们都会喜欢。”

他说话时看着肖宇梁，目光坦荡，不知道是在说茶盏，还是在说人。

还没等肖宇梁感动，就听曾舜晞接着道：“再说了，你又不在他跟前，怕什么？”

肖宇梁很会抓重点，这次“啊”得更大声了:“你不带我回去啊？”他暗地里掰手指，虽然之前分分合合，但是这一年多来感情稳定，都住一起了还不带我见家长是不是太过分了啊？我拿不出手吗？我盘靓条顺，人间仙鹤——他哀怨地盯着曾舜晞，这还是你说的啊。

曾舜晞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又想多了，也不逗他了，“深圳有的区域中风险，去了回来得隔离。你不要工作了啊？”

“没工作。”肖宇梁斩钉截铁。

“……”曾舜晞好笑地推推他，“我有。”

“......”肖宇梁抿抿唇，妥协了,“那再带些茶叶，还有酒，还有呢？烟要不要带啊？我记得叔叔不抽烟......还是带上吧。”他回想着自己之前了解的，恨不得马上飞回北京备东西。

小镇偏僻，用的还是纸质邮单，得手写填收寄件信息。曾舜晞伏在柜台上填邮单，肖宇梁就在一旁念念有词，紧张又认真的拟礼单，时不时问一两句曾舜晞家里人的喜好，听到曾舜晞让帮忙拿手机看一下联系电话，便一面念叨着，一面去掏他兜，一掏除了手机还掏出来个别的。

肖宇梁瞧了瞧，是张折好的角符：“这是干什么用的？”

“听说这边有个庙很灵，就去求了一个。”

“你今早是去庙里了啊？”

“是啊，人还挺多。”曾舜晞搁下笔，从肖宇梁手里拿过角符，放到他外套兜里，拍了拍，“快新年了嘛，想想好像没什么送你的，就去求了个符。希望你新一年平安顺遂，远小人，遇贵人。”

曾舜晞原本不太信这些的。他那时候二十出头，觉得人定胜天，一件事，要是竭尽全力了还不行，那就算了。他是这么想的，可真遇上了就发现，算不了，怎么都算不了，天王老子来了也要强求。他在佛前许愿的时候忽然了悟，跪在蒲团上的未必有几个是信徒，比起虔诚祈求，更多的是无计可施之下的寄托。上天垂怜，让他求到了，如愿以偿。求到了这个人，又想要多一点，希望身边人平安，希望他如意，不知道神佛会不会觉得他贪心无厌，得陇望蜀。

也没有很贪心吧，人之常情。曾舜晞想。

他看着自己光长年纪不改少年心性的意中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忍住啊肖宇梁，在外面哭出来很丢人的。”

肖宇梁吸了吸鼻子，忽然说，要不我们请个菩萨回家拜拜吧？曾舜晞好奇他想求什么——毕竟这个人骨子里野得很，疯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肖宇梁很认真地想了想，送子观音吧。他说。

曾舜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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