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断飞鸿

发布时间 :2022-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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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蒋龙参演的新电影开拍前另一主演跑路,张弛推了话剧和其他工作赶来救场,连夜从广州飞到沈阳。张弛进组的时候一脸疲态,彼时东北乍暖还寒三月初,他胡子没刮满头炸毛穿着大长黑色羽绒服,低垂的眼睑下浮了一层颓痞的淡青色。这种疲态恰到好处地糅进了他的谦逊与温良中,愈发凸显出他的眼睛明亮,心也真诚。导演见完他就一锤定音,说看见这个年轻人,就觉得是章鸿。

章鸿是张弛在这部剧中的角色,蒋龙演的另一位叫陈飞,这是一部走文艺路线的荒诞喜剧电影,题材颇为敏感。前一晚蒋龙给张弛一个电话打过去,没有铺垫也没有修饰,开门见山:“我这有部电影,缺个男主角,你演不演?”

张弛二话没说:“演啊,必须演。”

他人看来这是豪情义气救人于水火,可是在蒋龙这里张弛的回答让他惊讶。因为公司不同档期不同所以合作变得举步维艰,导致这么几年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产出的共同的东西,只有一些生活里点滴的细枝末节摊开在镜头前。他俩一个忙影视剧一个忙舞台剧,服务于同一片海洋却很少有交汇的时候,三年前他们对着镜头和麦克风说搭档是一辈子的事情,然后他们用了三年来追赶时间。

张弛的举动让蒋龙太感动,请张弛吃饭这件事被提上日程并迫在眉睫。给他发剧本的时候蒋龙其实很忐忑,因为这部电影真正的敏感处是在于主角二人的关系,拍得再隐晦也难过审。但是张弛在飞机上看剧本看了半宿,面对蒋龙的时候没有半分为难,指着自己的眼睛说:“给我看哭了都,你看我现在肿的。”

某种程度上这部影片于他们二人而言都是一次相当勇敢的尝试,是一次对艺术交付半数筹码的豪赌。张弛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把剧本啃了个透,临开拍前最后一天的时候导演让他们尝试以章鸿和陈飞的身份进行交流——把你俩那些铁哥们情谊全部忘掉,想象一下如果爱上对方会是什么感觉,然后抓住这种感觉,我要的是爱!导演这样说。

 

 

怎么爱?

凌晨一点三十二分,蒋龙和张弛在酒店里一起看《蓝宇》。房间里唯一亮着的只有投影屏,结尾陈捍东开车路过建筑工地,一段独白衔接了大片飞驰而过的活动板,然后一首歌响起来,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张弛从房间内残余的烟味儿中闻到一种湿润的气息,转头才发现原来是蒋龙在流泪。

“拍得太好了。”蒋龙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抹了下眼睛,说话的时候带有浓厚的鼻音,显然不止哭过一次。他很自然地点燃一根香烟,试图通过尼古丁来安抚因情绪大起大落而猛烈跳动的神经末梢,张弛在身旁轻轻嗅了一下,说这是爱喜双爆。

他们没有按导演说的来,因而还没有正式踏入章鸿和陈飞交织的人生。这一天他俩只是一直待在一块儿,早饭吃的是不正宗的上海小笼包,上午一起打了几把游戏,然后蒋龙提议说我们把之前喜剧大赛的作品再看一遍吧,就这样从《这个杀手不太冷》看到《悟空》,好像共同在某些经年的过往里找寻丢失的东西。

曾经那样深刻的烙印被来往的人事冲淡,变成身体上擦拭不掉的疤痕,他们面对面探究这些疤痕的起因,彼此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块玻璃。玻璃上很多堆叠的指纹就这样让某些似是而非的情感抽穗拔节,也许他们三年前已经真正奢侈地爱过一次,才能在收尾时被捕获到相互依靠的缱绻,也许这份爱在三年里从未停止,在每一份言谈举止中都能找到影子。

这一天他们把封存的记忆撕开了,再次躺倒在那样生生不息的蛮荒的原野,蒋龙才发现原来有些习惯根植在胸腔里就无法改变,譬如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找寻张弛的手,抚摸有一点儿粗粝的分明的指节,明目张胆地喝他的水,吸同一根烟的滤嘴海绵,他感到自由又诚惶诚恐,他们要怎么演爱情呢?张弛在这一天如同变成一只小狗,用他灵敏的鼻子一直闻啊闻,就精准地闻到蒋龙情绪的变化,搞得蒋龙总是有点儿紧张。他知道这是张弛在把自己代入角色,章鸿是一个嗅觉灵敏的肝癌患者,所以张弛开始削弱视觉。陈飞会爱上章鸿,是蒋龙曾经亲历过的雪崩一般的复刻,在未来他要把这种爱端在镜头前了,或许张弛会发现那种情感的推己及人很熟悉,因为这是三年前真切发生过的。

两个小时前蒋龙把一口烟吐在张弛脸上,展露出一些顽皮的劣根。他看见夜幕中那个男人的喉结在滚动,然后张弛说,导演给我发了个电影,我们一起看看吧。

到现在,他觉得他们俩都会失眠。

“咱俩压根儿不用担心这些,演着演着就爱了。你相信我。哎这投影这玩意儿咋关啊?”张弛面对一些具备科技性的设施总是手足无措。

“这玩意不用演,我早都爱上你了!”

蒋龙看见张弛眨了下眼睛。于是他又接上了一句:“我组乐队从南边唱到北边,我就是个疯子,你看我怕啥?”

张驰问:“你现在是蒋龙还是陈飞?”

他就狡黠地笑起来,脸上的两个小括号让这个笑容显得很生动。“你不认识我啦?我是陈飞啊。”蒋龙这样说。

 

 

02

 

 

章鸿是小县城里一名患有肝癌的台球厅老板,他在很平静地等待自己的死亡。某一天他从医院检查回来发现店里藏着个人,锁被撬开,他以为进贼了,没想到自己临死前还要浴血奋战一波,他有点兴奋。那个人穿着皮夹克,打扮很摇滚,发型很不羁,一见到章鸿就激动地扑上来抓住他的手:“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你谁啊?”章鸿问。

“我是唱歌的啊。你忘了?你特别喜欢听我的歌,总去看我表演,我还给你签过名呢!你全都不记得了?”

“别扯犊子啊。我从来没看过谁的表演,我平常也就听听戏。”

“我就是唱戏的呀,您听我给您唱一段儿啊——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

章鸿仰头,感觉天空飞过一群乌鸦在叫。

 

 

张弛和蒋龙拍的第一场戏,居然是唱叫小番。

这同样也是章鸿和陈飞的初遇。陈飞在躲警察,所以要体现一种慌乱而狼狈的感觉,同时得游刃有余地耍小聪明,因为陈飞就是一个很大胆的人。章鸿就要很平和,要像一片漂浮在死海上的枯叶,生活的波澜对他起不到什么激发作用,因为他在等待死亡。

张弛和蒋龙都把这个状态拿捏得很精准,拍了两条直接过了。

下一场不是他们的戏,他俩就坐在椅子上对词儿。故事以一场杀人案为背景展开,陈飞冲动杀人,原生家庭的影响让他丧失社会责任感,右手因为打架相当于残废。冲进台球厅因为他要推责,他曾经去台球厅打过台球,观察到这儿的老板也是个左撇子。

陈飞是个乐队主唱,唱的歌几乎没什么人欣赏,这一年乐队散了,他就四处去打零工,觉得日子其实没有什么过头。直到他遇见章鸿,他发现这个男人和他同样杳无生机。

 

章鸿帮陈飞躲警察,陈飞就在章鸿店里打工。这一过程中他们结识了一些奇葩的邻居,一些章鸿从未注意过的普通人。他不知道他的生活在因为陈飞而悄然改变,这个一辈子扎根在县城里的男人像一抔滞涩的黑土,骨子里温存了一些独属于广袤东北平原的厚重与沉默。他结婚又离婚,生了个儿子没有任何感情,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无非是在台下附和了一句《贵妃醉酒》。

陈飞长得幼态,嘴又甜,大家都喜欢他。他们帮卖鱼的抓鱼,帮邻居老婆子杀鸡,帮八十岁老大爷扫院子,扬起一抹又一抹灰尘呛得鼻子和脸都通红。一般这种时候章鸿都是极不情愿的,陈飞就得拽着他,他就一遍又一遍地看过一条条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就好像一遍又一遍地回顾自己落后又迂回的人生。

这一大片群戏里有很多包袱,张弛才觉得来到了自己的主场。在剧里放笑点其实不简单,因为看不见观众的反应就总觉得心里没底。有时候他独自站着闭上眼睛,周遭是整个剧组嘈杂又忙碌的背景音,他闻到东北空气的味道,闻到家乡的味道,一种楚楚可怜的锈蚀金属的味道,记忆里遥远的童年的味道,灰褐色的树干或者干涸的水渠,冷酷且咄咄逼人的险象环生的味道。他是悲从中来的章鸿,一个视力不好的三十八岁濒死男人,他坐在柜台后面的时候没人猜得到他的台球技术其实炉火纯青。

蒋龙就会在这时候过来,手里的剧本被画得花花绿绿。他说第一次拍戏离家这么近,感觉再远眺一些就能看见铁西层叠的居民楼,像谁也不服谁似的挤在一起。它其实已经很老了,老气横秋又有点儿清新脱俗的繁华,他就是在这种两极分化的矛盾中长大的,张弛也是,章鸿也是,也许陈飞也是。

现在张弛还能分得清蒋龙什么时候是陈飞什么时候不是,他有时候觉得这两个角色跟他俩的相似点有太多,像是量身定做的剧本,量身定做的荒诞的绝望。他们马上就要拍到剧情的起伏,拍到情感的发展与高潮,其实他俩都有点儿紧张。蒋龙看起来生龙活虎的,但是张弛不行,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疾病,他为了演出患有肝癌的状态看了很多部纪录片与文章,并特意询问了自己的老师一名肝癌患者到底应该怎样演。他学习先辈的演技不舍昼夜,甚至有了点儿丧心病狂的感觉。有时候张弛躺在那里的状态会把同组演员吓个够呛,这种时候蒋龙就会笑嘻嘻地说:“没事儿啊别怕,入戏了这孩子。”

 

 

03

 

小县城出了杀人案大家人心惶惶,凶手整日在台球馆打瞌睡。这一天台球馆来了个戴眼镜的客人,带了三两朋友,一笑露出一颗金门牙。他一直跟陈飞搭话,上手捏脸,抚摸肩膀,最后说:跟哥回家吧,漂亮小伙。

陈飞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一帮人厮打起来,等章鸿从医院回来的时候陈飞已经满脸是伤。热心群众把那几个人拉开了,章鸿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但是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想,他拎着扫帚狠狠给了那帮人几棍子,大吼一声:“在我场子闹事儿是吧?”

等人都走了章鸿给陈飞上药,这一晚陈飞讲述了自己童年的故事。

 

 

拍这场的时候导演来给他俩疏通人物关系。这是一个关键的情感转折点,陈飞幼年被继父侵害所以他在被骚扰的时候反应极大,这个一瞬间从嬉皮笑脸到咬牙切齿的转变需要被清晰演绎出来。这时候的陈飞已经不同于上一阶段融入县城生活的陈飞,他的痛苦被唤醒,他的眼神里需要带上那么一点儿毁灭性的疯狂。这同样也是陈飞对章鸿萌生出情感依赖的一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关心他替他说话,他已经习惯了人世的冷并且筑上了坚固的墙,而章鸿的举动等同于在墙上凿开了一个小缝,透进去一些光,一些陈飞从未见过的光。

这也是章鸿洞悉真相的时间节点。他去医院检查结果并不乐观,肿瘤正在一点一点扩散,然后他了解了陈飞的童年,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个初来乍到县城的年轻人就是杀人案真凶。

导演说,我需要你俩演出一种晦涩的感觉,擦药的时候一定要有眼神交流,眼睛是会说话的。

 

拍打架戏拍了好几条,总是卡在张弛那里。蒋龙没用替身,张弛出场演了几部就被导演喊卡。他说张弛你眼睛里的心疼太明显,这里章鸿的情绪不应该是心疼,他对陈飞的感情还没有到那种程度。他应该是愤怒和惊讶的,干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砸场子,打的还是他自己的员工。

张弛有一种心事被说漏的感觉,下意识地看向蒋龙,他就乖乖坐在那里,衣服上蹭的全是地板的灰,眼睛里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看得张弛心颤。

章鸿在一片狼藉里给陈飞上药,指腹一点一点将药膏涂上伤口的边缘,好像把他二十多年来浸透的苦蘸上一些糖渍。陈飞的眼中就这样浮出某种透澈的温柔,似乎是回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被妈妈抱在怀里,听一些七零八落的童谣,门口推土机的声音磅礴地鳌占了那个女人转瞬即逝的母爱。他望着面前的章鸿,飞扬的尘土让这个男人不再年轻,那些细微的纹路像一条条纵深而沉重的岁月河流,这一瞬间他看透了章鸿的单调,他突然觉得也许天真并没有那么残忍无力,也许腼腆并不是那么冰冷的天真。

此刻蒋龙望着张弛,他的指腹在颤抖,他在静耳聆听陈飞惨不忍睹的过往并且不会给出什么适当的评价。他们已经完全入戏了,演着两个在绝望中钻木取火的人,并且乐此不疲。

结戏后蒋龙突然觉得如果他真的是陈飞,那么他也会就这样爱上章鸿,就好比三年前演完《悟空》他被深刻而温暖地拥抱,而那一刻他当真就这样爱上了张弛。

导演说这一条拍的非常好,特别细腻。张弛没什么反应,好像还在戏里,眼睛有点儿红。

蒋龙坐到他身边,两个人靠得很紧。他感到张弛在把头往这边靠,很不动声色的。

“还没出戏?”蒋龙点了根烟。

“嗯。”张弛呜咽了一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太真了,就跟在你身上真发生过似的。”

“我也总是,之前拍哭戏时候结束半天都出不了戏,走路没注意撞电线杆子上,给脑袋磕个大包,全组人都笑话我。”蒋龙嘻嘻哈哈的。

张弛没什么反应,他很认真地看着蒋龙。

“怎么了?”难道这不好笑?蒋龙想。

“肯定很疼吧。”他想伸手摸摸蒋龙的额头,又收了回去。

他知道蒋龙的,习惯性掰开自己的疼痛当做笑料来抚慰他人,他想告诉蒋龙不要这样,至少对他不要这样。

 

 

04

 

 

警察找来的时候只是上门调解,章鸿没让陈飞露面,他跟那个小片儿警说那金牙大哥一看见我就上手摸嗖我。警察看着章鸿的青色胡茬陷入了对世界的思考。

陈飞感觉自己快要逃不过了,他杀了他继父,手上有血,但是他舍不得章鸿,这个高兴时候会逗他、无代价承受他一切闹腾与乖张的男人,感冒了给他买药吃,嗑着了给他揉腿,他跟别人吵架章鸿就帮着他说话。于是他邀请章鸿来听他唱歌,他决定既然他无法一直留在这里,那么他就要用歌声永远留在章鸿心里。

他成功了。

章鸿在黑夜里的视力更差,他只能看见一片模糊刺眼的光影,耳朵里只有陈飞在台上嘶吼一般的歌唱,他在台下久久伫立,眼眶湿润。

 

蒋龙记得自己上次组乐队还是去面试乐队的夏天,最后连海选都没过。这场戏的设定是陈飞在县城唯一一个酒吧里高声演唱,章鸿在下面被打动。张弛跟蒋龙说他觉得章鸿就是在这里爱上陈飞的,他在陈飞身上体验到蓬勃的向死而生的气息,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其实章鸿可能是这时候对陈飞的情感正好达到高峰,”蒋龙说,“章鸿不是一个会一见钟情的情感冲动者,他就像是一张白纸慢慢被水渗透,而陈飞就是这滴水,他的跳脱与邪恶给那张白纸成功画上了龙腾。”

话音落下后是一片静默。张弛讶异于蒋龙如此透彻的分析,因为每一字每一句都不只是在说章鸿,更是在说他自己。

就像是一张白纸慢慢被水渗透,贯常痛恨于自己的灵敏的张弛第一次拥有此等后知后觉的概念,是在三年前,他在针毡之上狐假虎威,斩钉截铁地掩盖所有躁动的猛烈的呼之欲出,然后像被闪电劈过一般神志不清地感到痛苦。原来痛苦也像苹果橘子一样分许多种,原来痛苦也可以恶狠狠地由远及近地回荡,原来痛苦也可以嘲笑他太过缓慢的迟钝与胆怯。

原来他爱上蒋龙就像章鸿爱上陈飞,原来他演的不是章鸿,他演的是他自己。

张弛站在台下看着蒋龙在台上唱歌,蒋龙自己为陈飞而写的歌,他感到自己的视线渐渐虚化,像被一场白雪蒙住了眼睛,蒋龙的声音在此刻就是雪地里那一抹最明亮的阳光,他好像变成黄昏的尾波,在这个县城迎接冰冷无情的新时代的贯彻,迎接有一点浪漫有一点惺惺相惜的剧烈的地动山摇。他是章鸿,也是张弛,此刻他真正迎接陈飞在自己的心里安营扎寨,真正迎接陈飞荒唐而嚣张的生命力,迎接陈飞的无情、冲动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英雄情怀。原来章鸿什么都有点明白,又什么都有点不明白。

 

原来张弛什么都有点明白,又什么都有点不明白。

 

 

05

 

章鸿的病例单终于被陈飞发现。这个男青年才发现原来章鸿不是心理濒死,而是真的濒死。

陈飞对于死亡没有很恐惧的概念,他杀人的时候心里除了“你去死吧!”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问章鸿:“你怎么才能好起来呢?”

章鸿说:“除非时光穿越。”

这么前卫的词汇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们可以发明一个时光穿梭机!我们穿越回二十年前吧,章鸿,只要你再早来一点,如果我能早遇见你一点……”

陈飞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像一摊烂泥,像这座县城一样冰冷得漫无边际。他又开始习惯性地把烟头烫在手臂上,上面很多深深浅浅的烫伤疤。

“你的梦想是什么?”这句话让章鸿看起来像一名睿智的人生导师。

“我想看看大海。我还没见过大海呢,你见过吗?”

“我曾经出过海登过高山蹦过极,最后发现生命的意义不过是开一个小台球厅。”

“为什么这是生命的意义?”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编的。”

陈飞扑过去,亲上了章鸿的嘴。

 

这场吻戏需要很强的情感爆发力。张弛第一次拍吻戏,一直找不到状态,整个人硬得像门口地上的红色板砖。每次一要亲上的时候张弛就后退,然后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家,我们再来一次吧。”

导演问:谁能给他一个好的状态,还是他要自己去寻找?

蒋龙在戏里,他沉浸于陈飞身上对于未知的失去而恐惧的感觉,一种活下去的渴望,对生命的贪婪的汲取。这是陈飞从未有过的感觉,也是蒋龙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凝视了张弛很久,久到张弛对着导演说“我可以了”,久到张弛在这样炯炯的目光中甘拜下风地溃败。然后他凑过去亲了张弛一下,是脸颊。

“你看,亲一个男人其实很简单,你不要那么恐惧。脸和嘴都差不多。”

其实他还有更好的方法,让张弛和他自己共同完全入戏的最优解——那一瞬间他真的把燃烧的烟头烫在自己的手臂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心里惊呼一声,但是没人敢真的出声打断。

高温带来极端的痛感让手臂上的青筋突起,好疼,但是这种疼使人清醒,使蒋龙一下子变成一阵颓丧的风,这阵风吹过章鸿与陈飞的人生,吹过张弛震颤的瞳孔,吹过“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编的”这句耍小聪明的语言——

蒋龙扑过去,按照剧本里写的那样,他相当于是把自己的嘴唇撞在了张弛的嘴唇上。他们离得好近,在交错的光影间,张弛的眼中一下子萌生出许多蒋龙从未见过的东西。一开始只有蒋龙自己主动,那扇柔软的、光滑的嘴唇带着湿润的尼古丁味道一点一点厮磨,他一辈子的勇敢融进这个吻里去,融进皮肤与胡茬剐蹭的刺痛感里去。然后是张弛的动容,他终于败倒在这个青年人没有风度的顶撞里,他们开始交换唇舌的味道,利群烟与铁观音的味道,他抚摸蒋龙分明且硬朗的棱角,用指腹的温度记住他下颔的形状。他凝视着陈飞为黑暗里唯一的光明俯首称臣,箍紧蒋龙纤细又充满力量的腰肢,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迎接生命中最猛烈的疯狂。

亲完之后他们都带点儿喘。导演在一旁拍案叫绝,说好,太好了,完全超出预期的一场戏。这一刻张弛不敢看蒋龙的眼睛,哪怕他的口腔与鼻腔中全是蒋龙的味道,这么多年只要一席卷而来就会立刻让他心灵震颤的味道。他一下子拽住蒋龙的胳膊,皮肤被烫出水泡,深深浅浅的烫伤妆全部黯然失色,只剩这一块鲜明的红。

“蒋龙,你……”

张弛,你能否确定这只是一场戏,或者谁来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戏。蒋龙想。

 

 

06

 

章鸿这辈子唯一做的浪漫的事就是带陈飞去看海。他放下自己的治疗进程,开车带陈飞离开县城的时候颇有末日穷途的味道。他这辈子第一次离开县城,也是最后一次离开县城。他的体征越来越虚弱了,路遇休息站就去厕所翻江倒海地吐,但是他又特别有责任感地说,我要帮陈飞完成这个梦想。

他们一路上跟警察斗智斗勇,硬生生争取来二十分钟看海的时间。章鸿感到死亡将至,他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早点遇见陈飞,陈飞的到来让他短暂拥有了活着的念头。他们在路上遇到章鸿的前妻,陈飞就搂着章鸿说我是他男朋友。

后来章鸿死了,陈飞觉得没什么活头,跳进海里的时候被警察抓住了。

 

故事到这里就接近尾声了。他们拍的最后一场戏是去看海前陈飞给章鸿理发,导演对他俩这场戏的要求就是自由发挥,随便演,不说话都行。

其实蒋龙三年前学过一回剪头,只是现在手生了,而陈飞的技术又刚好可以不用那么熟练。他随便找了条床单就给张弛围上了,像用一块塑料堵住他生命的缺口,似乎这样欲盖弥彰的天真并没有那么残酷。然后他就开始拿剪刀一点一点地剪,此刻张弛的头发因为疾病的折磨已经被弄出稀少的感觉。陈飞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然后他听到章鸿叫他:“陈飞。”

“怎么了?弄疼你了?”

“你再给我唱一遍叫小番吧。”

于是陈飞就收回剪刀,他为这个男人最后一个好笑又轻而易举就能够实现的愿望感到惨痛,并在这样温情又惨痛的迷蒙的光影里清了清嗓子。他是唱流行歌的,这辈子第一次唱戏是遇见章鸿的那一次,他能把凝练着华美的传统戏曲吼出杞人忧天的感觉,像地崩山摧地动山摇后由衷的悲歌。他明白章鸿不是觉得他唱的好听,也许章鸿只是突然有那么一点怀念,怀念初见时候他不要脸贫嘴骗人时候惨白色的锋芒,并且对于这种奇遇甘之如饴。

“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

叫小番陈飞唱不上去,于是他就大笑起来,他看见镜子里的章鸿很温润很宠溺地勾起嘴角,眼里是那样一种不留遗憾的释然的波纹。

陈飞在大笑里流泪,他这辈子很少哭,他已经忘记了眼泪是什么味道。

 

 

这场戏拍完,张弛和蒋龙就杀青了。

导演那么多次夸他俩演得好,最赞叹的还是理发这场戏。他说这场戏里你们俩把章鸿和陈飞的状态拿捏得太精准了,这种自由发挥的水平在市面上都是很难得的。你们俩肯定是有一些真情在的吧?哈哈。

其实直到最后,他们已经分不清演的究竟是自己还是角色。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出戏,杀青打板之后蒋龙抱着张弛哭了很久,哭到张弛肩头的半片衣服都被晕染的湿乎乎的。张弛终于不用再去努力闻空气中弥漫的东北的味道,他可以明目张胆地观赏了,观赏四个月来他从生疏到游刃有余的演戏方式,观赏他与章鸿逐渐相融的过程,观赏蒋龙是如何漂亮地扎根在这片平原里漂亮地燃烧自我,观赏那一场吻戏为他人生所带来的痛不欲生又澎湃万分的感觉。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摆脱章鸿的影子,也无法摆脱章鸿对陈飞的爱,有时候他分不清自己爱得究竟是蒋龙还是陈飞,或者他爱的是那个纵容陈飞活在自己身体里的蒋龙。

他们的关系变得有些痛彻心扉,相望很久的时候会不约而同地妄想流泪。后来他们一起去看样片成品,整部影片都是东北工业区暗黑色的沉闷味道,砖墙、钢厂和落后的县城,一切都好像是生锈的,锈蚀的记忆里又多出一些殊途同归的疯狂。很多工作人员看完样片都哭了,可能哭的是生离死别的悲痛,也可能哭的是这种潦草又寥廓的东北情怀。

 

 

07

 

一年后影片上映的时候吻戏被剪掉了,章鸿与陈飞的感情线变得更加隐晦。张弛和蒋龙参加了宣传期,跟着制作组全国各地跑。他们在酒店里订同一间房,躺在床上的时候蒋龙会很想知道张弛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他会不会想要回到那个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那个曾经他们在酒店里肩靠肩头挨头共同从杀手看到悟空的下午,张弛运用嗅觉还没有那么的专一和熟练,他们之间的情愫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难以启齿。他又想起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蓝宇》也是在那一天,他不是没看过这种题材的电影,但是从没有过一次给他那么大影响,也可能只是因为张弛在身边,而他听到那句歌词,“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他的情感难以抑制地动容了,因为他从来都舍不得张弛难过。

好像他们只是借了吻戏的名义来真正接纳彼此,好像那场吻戏从来没有出现过。

张弛躺在床上好像说梦话一般的,他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慵懒而松弛的状态,他说:“拍这部电影之前其实我经常梦见你,那三年里我经常听别人谈起你,听王皓、叶浏、诗萌,听到圈内导演和制片人谈起你,他们都夸你,然后他们会说一些你钻牛角尖的趣事儿。你抽烟很多,喝酒就显得少了,你有一段时间特别容易感冒,两个月生了三次病,你之前拍戏不用替身还骨折过,在医院躺着给所有人报平安。你还是喜欢抽双爆,喝牛奶,试图让自己长长个儿。可是所有这些,在梦里你都没跟我说。”

你怎么就不跟我多说说呢?我不是洪水猛兽,我想你想得发疯了。我怎么就不跟你多说说呢?难道只有工作才能把我们联系到一起吗?张弛在心里想,他闭上眼睛。

“有些事儿有时候就是开不了口,我真没辙。我这人你还不明白吗?”蒋龙自嘲地笑起来。

前一天他们参加采访的时候记者问他们在拍这部戏的时候是如何拿捏感情的,蒋龙介绍了一些表演的专业方法,张弛就说了四个字儿——水到渠成。

他说拍这部的时候我俩其实很忐忑,都很怀疑,说能演好吗这?后来拍着拍着才发现原来很多感情都是水到渠成的,就那个点就在那儿,很自然地就达到了。

记者和拍摄人员在前面暧昧地“哇哦”一声,张弛害羞地挠了挠头。

现在张弛突然想到临开拍前一天他对着蒋龙说“演着演着就爱了”,想来真是一语成谶。又或许不是演着演着才爱上,是本身就带着爱来,所以才能演出那种感觉。

 

 

“那时候,你到底是陈飞还是蒋龙?”张弛突然问。

什么时候?

在蒋龙说出“我早都爱上你了”的时候,在他把烟头烫在自己手臂上,然后他们亲吻的时候,在他给张弛剪头并唱了第二次叫小番的时候,在很多很多时候,他们是捱到了新天地的章鸿与陈飞,还是在情感沼泽里固步自封的张弛与蒋龙?

蒋龙就这样笑起来。

“你不认识我啦?我是蒋龙啊。”他顿了顿,感觉自己的眼泪就这样一点一点涌上来,“我一直都是蒋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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