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觉得标题问得过于保守了,林楠笙这个角色完全有实力展望奖项,而不仅仅是提名。《叛逆者》林楠笙诠释难度高,演绎完成度高,表演艺术水准高,是一个足以载入中国电视剧史的角色,朱一龙凭借林楠笙获得何种荣誉均不意外。
林楠笙在全剧的年龄跨度其实算不上很大(朱一龙自己饰演过的《芈月传》赢稷年龄跨度四十岁),但是人物状态跨度很大。师范毕业一心报国弃笔从戎,在国共日三方斗争的漩涡中经历迷茫彷徨挣扎锤炼,成长为坚定的共产党员,优秀的隐蔽战线战士,林楠笙作为特工的外在成长和作为革命者的内在成熟都需要大跨度的把握能力。演员必须演得出纯粹青涩真挚赤忱,还得演得出锋锐逼人机谋老辣,需要极强的可塑性和娴熟自如的表演功力。
而更难的是林楠笙的大跨度成长不是因特定事件在短时间内转变(比如影视作品中常见的“黑化”,例朱一龙《萧十一郎》连城璧的变化),而是在密集的事件和复杂的情感关系中逐渐成长,微妙变化,层层累积。这就需要演员能够将纯粹青涩与机谋老辣之间的成长路径和细致变化有序展现,层层推进,极度考验演员对人物状态的精细体验,对每一场表演的分寸把握,对自身状态的微妙掌控。对于按照场景需要而非剧本顺序进行拍摄的1000场戏量来说,演员每场戏要做的“定位”角色状态的工作就具有极高难度,需要对剧本烂熟于心,对角色整个成长过程反复体验,需要非常敬业的准备工作和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从初入上海站的拘谨到重返上海站的伪装,除了一部分情绪爆发的独角戏,全剧大部分情节中林楠笙表露的情绪都不是其心理活动和内心情感的直接表达,而是克制、压抑、伪装之后的表现。但是与此同时,林楠笙这个人物的性格气质和整体形象却又非常鲜明。这便要求演员具备传达多层次丰富情感的能力。林楠笙客观表现的和内心潜藏的情绪,甚至剧中其他角色感受到的都是不一样的。真正“无死角”的完成度,是让观众同时感受到每一层的情绪,既沉浸剧情,又与真正的林楠笙共情。表演能力不够的话,很容易为了让观众看懂而演成与剧内角色情境和情感状态相割裂的频繁“变脸”。(注:经常看到有人夸演员“变脸”演技高超。私以为,若非剧情所需,仅为让观众读懂而“变脸”,那这个角色并没有做到让演员自己和观众真正相信,顶多算完成了一半。完满的诠释应该是演员与观众双双沉浸于剧情情境之中,角色潜在情绪自然而然传递,不需要通过“变脸”跳出剧情去单独解释角色的心理活动。)
其次,林楠笙的诠释手段极其有限。《叛逆者》没有旁白,没有交代性的对话,没有解释性的字幕,尤其林楠笙,密集的事件活动之外能够更多展现其内心活动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无台词的特写,一场又一场无旁白的独角戏,角色的情感波动和思想变化全靠演员的表现力。很多时候,演员在完全没有旁白、字幕这些外力可以借助的情况下,能用的“工具”只有现场道具和自己的面部表情、身体姿态,却必须要表达出多层次的情绪,甚至以此推动剧情的发展。
首先,观众之所以能够得到“沉浸式”的追剧体验,是因为朱一龙不仅仅演剧本上的林楠笙,而是由内而外构建了一个真正有灵魂有生命力,立体生动的林楠笙。林楠笙自始至终悲悯爱国,坚韧勇敢,初出茅庐时虽然青涩却也聪敏有主见,面对日寇从来都刚强英勇,果决坚毅,面对同胞则满怀同情,善良真挚。林楠笙不是一个钢铁战士,他有血有肉有泪有痛,有恐惧彷徨有颓丧软弱,但依然勇敢不屈地献身革命。正因为林楠笙生动真实,令人不由自主共情,他的挣扎才更令人怜惜,他的坚韧才更令人敬佩,信仰的力量也更令人信服。
其次,朱一龙的表演完美兼顾纵向成长层层推进之细致分寸与各个时期内心情绪之复杂层次,精准细腻又连贯统一地刻画了林楠笙十几年间的成长。林楠笙从一心报国的奋斗者,到经历彷徨挣扎觉醒的叛逆者,到成为隐忍老练的潜伏者,人物性格有明显的延续性,又有突出的成长性。从青涩拘谨,冲动勇猛,迷茫矛盾,到深藏不露,世故练达,谋断果决,林楠笙在不断变化,其朴素爱国,敏锐坚韧,善良勇敢又始终不变。剧情最后,终于穿上了解放军军装的林楠笙,返璞归真,回复了最初的清澈眼神,却多了十几年经历沉淀而成的坚如磐石的温厚气质。正如有剧评所说“心路历程的描摹从未如此细微,人物弧光的建立从未如此清晰”。
正如前文所述,林楠笙的演绎是“戴着镣铐独舞”,诠释手段极其有限,而需要表达的成长变化微妙,情感状态复杂。朱一龙不管是从整体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还是从剧情细节的呈现上,都在微妙之处展现了非凡的表演功力。
在人物整体形象塑造方面,比如在表现早期林楠笙的青涩时,朱一龙给出的效果是热血、赤忱、质朴,拘谨但聪敏,虽然紧张审慎,却不会木讷、愚钝。表演差之毫厘,效果就会失之千里。若横向对比朱一龙其他角色(如《知否》少年齐衡的青涩是纯情、欢快、温润的,与林楠笙截然不同),则更见“青涩”之中蕴含种种微妙之不同。
在细节刻画方面,比如林楠笙继承“邮差”一节,同样是隐藏真实身份潜伏敌营,他与前任“邮差”顾慎言的韬光养晦,一身混沌明显不同。林副站长表现得对内狐假虎威,手腕高明,对外声色俱厉,手段狠辣,他锋芒毕露,游刃于官场,但我们在他的伪装之下依然能够窥见他的热血柔肠,有一种“大隐隐于市”和处处见刀锋的刺激感,其中的微妙之处被朱一龙诠释得既统一又充满戏剧张力,这使得林楠笙的成长性得以更加具象和鲜明。
如果演员将表演当做“行活儿”,就容易以技巧取代沉浸,匠气取代个性。朱一龙对林楠笙的表演则摒弃了符号化谍战主人公的表现方式,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在高强度的表演压力下,朱一龙没有以技巧取代沉浸,而是坚持用“笨”方法不遗余力贴合人物身心状态,以尽可能写实的表达打动观众。比如快速减重追求革命年代“饥饿感“的同时,也将减重带来的焦虑感融入人物状态中;比如两天不睡觉去寻找香港就医阶段林楠笙因疾病、药物、时局而颓丧沉郁,痛苦不堪的状态;比如看尘肺纪录片去体会练习肺部被子弹贯穿的呼吸状态…
朱一龙的表演将虚构人物无间隙地融入了真实历史背景,描摹或者说重现了那一代青年人在国家民族命运风雨飘摇的年代如何依循内心理想走向革命道路的抉择过程,引领观众经历了从朴素爱国情怀到伟大信仰的思想升华。这样高写实度的表演不但充分诠释了《叛逆者》的内核,更成就了全剧悲怆浑厚的艺术气质。
在对剧本深度理解,有大局观的基础上,朱一龙在剧本之上用独特精妙的艺术设计和丰富多元的细节表达大大增强了表演的美感和艺术性。比如林楠笙在左秋明墓前用左秋明的方式吃蛋糕,串起了二人从同学到同志的整个经历,给了观众巨大的想象空间;比如林楠笙吹气球肺部复健,朱一龙对病人呼吸状态的精准演绎,配合上气球这个道具,既能更深刻表现人物的生理和心理状态,也让左林二人互动更加精彩有趣。
还有令观众们印象深刻的哭戏,朱一龙的表演场场不同,场场直击人心。得知陈逆叛变时哭得崩溃失控,幻觉中重遇朱怡贞时笑中带泪哭得动情,在香港迷茫彷徨时哭得像溺水之人在求救,老顾牺牲时哭得痛彻心扉,吃着蓝小姐留下的红烧肉哭得隐忍压抑,胜利后回忆战友哭得五味杂陈。每一场哭戏都是“新鲜”的,其中动人美感可悟不可言。
朱一龙说“不要简单地对演员进行区分,这个是本色出演,这个是体验派。”好的演员努力呈现剧本写就的人物,更好的演员在剧本基础上进一步深度创作,在深入理解剧本和体验角色的前提下,不单纯在形而下的层面追求表达方式的美感和新鲜感,更对人物灵魂进行深度塑造,融入演员独特的艺术理解和审美价值。在“更好的演员”那里,体验和本色都可以成为完成角色的素材和工具,从而使得塑造出来的角色在完美符合剧本的基础上带有演员的个人魅力,独一无二,不可复制。
在《叛逆者》全剧,我们都能感受到林楠笙的敏感与悲悯,对时代对人民对命运,无处不在的,深具年代感的敏感和从筋骨里散发的带着凛然正气的悲悯,这些气质在人物的成长变化之下静水深流,直叩人心。它们不是剧本写就的,而是朱一龙在创作中赋予林楠笙的独特气质,既与朱一龙刀削斧凿的面庞,深邃的眉眼密不可分,更体现着朱一龙对那个时代革命者的深度解读。
对剧本的理解和对角色灵魂的深度塑造(大部分“行活儿”表演谈不到这个层次)体现着创作者的天性、综合素养、价值观、审美情调。林楠笙的敏感气质反映出朱一龙文艺浪漫的审美取向,让林楠笙的独行自省和革命理想都蒙上了一层书卷气和悲怆感,尤为动人。而朱一龙融入林楠笙灵魂的悲悯气质,源自对他对爱国情怀的深刻理解,对革命前辈的由衷敬佩和感恩,是演员个人天性和价值观对角色的“渗透”。
朱一龙对主人公林楠笙的“再造”使得《叛逆者》关于信仰的内核在高密度叙事和写实质朴的风格下并未耽于枯燥乏味,而是蕴含着人性的温度和唯美的情调,也使得林楠笙的热血柔肠,彷徨挣扎,坚忍勇毅都愈加动人,更令全片充满悲怆而浪漫的美感。换一个足够好的演员,即使演得出剧本里林楠笙大跨度的成长,呈现得了林楠笙微妙丰富的情感,也不会再能够赋予他同样的特质和魅力。朱一龙的林楠笙已成为无可替代的艺术佳作。
朱一龙对林楠笙的塑造不仅证明了他大跨度的可塑性,更展现了他有深度有大局观的剧本诠释能力和精准细腻丰富多元的细节表现力,同时也体现了他对表演艺术的敬畏谦逊敬业用心和深厚的艺术修养。作为一件艺术作品,林楠笙这个角色足够丰满立体,足够真切动人,在完满服务于丰富剧情和剧本内核之外,还具有独特的个性魅力和审美价值,既走得进亿万普通观众的内心,当得起挑剔剧评人的赞誉,也经得住专家们的细致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