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Another man′s cage 4 他人之笼

发布时间 :2022-05-03

​​Chapter 4 卡尼斯提尔


我看见 “影子”走进我们家大门的时候,我和哥哥Turko正拿着阿塔做的木剑互相比划,玩着打野兽的游戏。和往常一样,我是凶猛的野猪,Turko是高贵的猎手,我觉得Turko好像赢了,但他还没宣布游戏结束,所以我继续展开进攻,朝他挥舞着小木剑,最后被他推倒在地。在影子穿过我们家大门前,我俩就一直重复着这套动作。这个影子看起来像个精灵。它身型高大,有着深色的头发,肩膀比我们大部分族人都宽,还穿着一身漂亮又整洁的白色长袍。看呐,就这套衣服,明确地告诉了我这个影子不属于我们家。我任由手里的木剑落在脚边,紧接着Turko粗暴地把剑架上了我的喉咙,宣告了他的胜利,我没有理会他,而是盯着那个影子,看着它向我们一路走来。它牵来的马被松垮地拴在大门边的树旁吃草。它看起来很像芬威祖父,但在我冲下小路,扑进一个可能是陌生人的怀抱之前,我想再确认一下。


Turko,那是芬威祖父嘛?


我望向他,可他只是用夹杂着胜利喜悦与不耐烦的目光盯着我,手里的木剑还戳在我的喉咙上。我拍掉了他的剑,狠狠瞪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开口把话说出来。我总是不记得,你的思想必须先从你的脑子里溜出来,溜进口中,在嘴里形成好大一坨文字后,别人才能明白你的意思。


“Turko!”我喊道。他讨厌我这么叫他,可提耶科莫这个名字在我嘴里就像一条蠕动的蛇。“那是芬威祖父吗?”


”哪里?” Turko的嗓音像蜂蜜一样圆润又浑厚,虽然他现在才十四岁,是个稚嫩的孩子。


“在大门口!” 我沮丧地尖叫起来,看着他转过身来。


他的思想仿佛一阵温暖的风,呼地一下向我袭来。真的是他!我们对视一眼,然后便拔腿狂奔。


芬威祖父听到我们飞奔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看着我俩猛地撞上他的腿,像抱住树干一样一人圈住他的一条大腿。在我们俩的双倍冲击下,他抖都没抖,大笑着伸手揉乱了我们的头发。芬威祖父是我见过最高大的精灵。阿塔很高,但与巨石一样的祖父相比,他就像是一片精钢。


Turko大叫着向他问好,我则一口咬上了他的腿。我总是被人亲吻,一天能被亲一百次吧,阿米亲完阿塔亲,阿塔亲完Nelyo亲,玛卡劳瑞有时候也会亲亲我——Turko不怎么亲我——但我觉得如果你真的想表达对一个人的爱的话,更真挚的做法不但要用上嘴唇,还要真心实意地用牙咬上一口。


而我真的很爱很爱芬威祖父,于是我使劲咧开嘴,把自己想象成Turko之前抓到的那条蛇,那条Nelyo说可以拆开下巴吃东西的蛇,让芬威祖父袍子上的粉末味塞满了我的嘴。


“我的天,小家伙,你人不大,咬人的劲儿倒是不小。” 我发觉自己双脚已经离地,趴到了他的胯骨上,悬在Turko头顶,他还站在地上,手里搅着一缕自己的金发,仰起脸咬着牙,用那双蓝眼睛嫌弃地瞪着我。


一个棉絮球在我的舌头上滚来滚去,扎得我呲牙咧嘴,芬威祖父伸手探进我嘴里,扯下了毛球球,将它弹开。


“这就是你乱咬人的后果,”他斥责道,伸手去牵Turko。Turko现在块头很大,已经过了被抱着到处走的年纪了,除非你是那个每次都被他装柔弱骗到的玛卡劳瑞——就算整个人都快被Turko的体重压垮了,还坚持抱着他的玛卡劳瑞。


我们一起走到屋前。


“你们最近怎么样啊,我金发和黑发的小家伙们?” 芬威祖父问道。


“我刚才杀死了一头凶恶的大野猪,” Turko得意地吹嘘着自己刚刚在游戏中的战果。


“就刚刚吗?”


“是哒。我一剑刺死了他,割断了他的喉咙。满地都是血呐。”


“真的吗?”


“是哒。”


“那我想你阿塔会希望你把现场清理干净的。”


Turko耸了耸肩。“也许吧。没准他会让卡尼斯提尔去收拾。他才是那头蠢得死掉的野猪。”


芬威祖父是阿塔的阿塔。他们长得特别像,但又不完全一样。他们都有着深色的头发,不过阿塔的发色要更深一点,好像繁星间的夜空。他们都很高,但阿塔纤瘦柔韧,芬威祖父则稳重有力。他们都有着灰色的眼睛,但阿塔的眼睛更加明亮,宛若火焰的焰心。芬威祖父住在提力安,住在城墙里,而我们住在城外。芬威祖父是诺多之王,阿塔是至高王子(不过阿米总说他没个王子样子)。


芬威祖父隔一个月左右就会来我们家一次——虽然骑手到访的次数更频繁一点,阿塔有时也会被召去提力安的议会——他从不宣告自己的到访。阿塔每次都会丢下手里的活来迎接芬威祖父。有一次,我看到他放下了一把正在为曼威打造的剑,那是一把漂亮的金剑,剑柄上镶有红宝石,剑身还差最后一寸就完工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被销毁,变得扭曲丑陋。每次他的阿塔来访时,阿塔身上都会散发的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感情。有一次,我被玛卡劳瑞惹生气了,趁着他背对我的时候冲进了树林;劳瑞林光芒渐弱,我迷失了回家的路,只能把头埋进膝盖间瑟瑟发抖;最后是Nelyo踏着嘎吱嘎吱的脚步穿过灌木丛,成功救出了我,那时我所感受到的那种原始又冰冷的,眼泪在眼眶打转的喜悦,和每次阿塔见到芬威祖父时倾泻出的感情一模一样。


芬威祖父现在问我们:“你们阿塔在他的锻造坊里吗?”


Turko点了点头。“他今天和玛卡劳瑞一起干活。”


我讨厌有玛卡劳瑞在的锻造坊。那里灼热干燥的空气就已经让人很不舒服了,再加上他的不满情绪,就更令人窒息了。Nelyo能咬牙忍受他在那里的日子——他几乎和阿塔一样喜欢用各式材料做实验——但可怜的玛卡劳瑞却十分痛苦。他不擅长这项工作,阿塔对他也很严厉。他犯了个很蠢的错误,弄伤了自己。我蠕动着想要挣脱芬威祖父的怀抱,不想进入锻造坊,可他把我抱得更紧了,我就像那只被Turko钉在他指甲和桌面之间的苍蝇,扭动着挣扎,却绝望地发现自己被困住了。


高温作用下的空气像水波一样闪着微光,但它又干燥得让我的皮肤像砂纸一般。吸气时,我的肺仿佛是被灼热的沙尘填满了。我用双手捂住脸,遮住眼睛,怕我不这么做的话,眼泪就会被吸出来。芬威祖父轻轻摇了摇我,说:“别害怕,小家伙。”


芬威祖父不在锻造坊里干活。他有这个能力,阿塔说,不过他要履行王者的职责。但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啊?我曾这么问过。阿塔是铁匠,阿米是雕塑家,Nelyo是学者,我知道他们做什么,可王是做什么的呢?我不认识其他的王,但我认识许多铁匠、雕塑家和学者。阿塔告诉我,王是维持这个世界运转的人,能让我们这些铁匠、雕刻家和学者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我到现在还是不懂。阿塔说不懂也没关系。当王很无聊的,他这么说道。


阿塔背对着门。玛卡劳瑞面朝他站着,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但他听得很认真,不停地点着头,阿塔的声音像一股熔化的钢铁,划破了沉重的空气。“你看见了吧,玛卡劳瑞,你这里打得不够薄,结果就——” 玛卡劳瑞使劲皱着眉,眉头似乎都要连在一起。Nelyo带我去打过一次猎,他杀了一头鹿,它死去时的神情和玛卡劳瑞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那是一种伤痕累累的顺服——祈求猎手网开一面,甚至是在祈求死亡。玛卡劳瑞的痛苦缠绕着我,我再次捂住脸,想要躲避,可它却钻进了我的嘴里,灼烧着我的喉咙,让我窒息让我抽泣。


我的呜咽声吸引了阿塔,他转过身,看见了站在门边的芬威祖父,他立马停下了对玛卡劳瑞的批评,向我们走来。我被丢进了玛卡劳瑞怀里,看着他们拥抱,这个举动一开始让我哭得更凶了,很担心自己会被他的痛苦裹挟,但我的泪水却被他如释重负般的解脱平息了。我意识到,如果他怀里抱着他的小弟弟——他现在正抱着我——那他就不用挥舞着锤子和钳子,站在这么个危险地方了。所以他紧紧抱住了我。他身上满是灰烬、汗水和焦虑的味道。


Turko兴奋地东张西望,因为他的心愿就是在这个锻造坊里与阿塔一起工作。玛卡劳瑞的下巴枕着我的头顶,以哄我为理由,抱着我溜了出去。炎热的夏日渐渐转凉,离开了干燥闷热的锻造坊后,玛卡劳瑞坐到了凉爽的绿草地上,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休息。他不会像阿塔和Nelyo那样把我揉进怀里,让我分不清我们身体间的界限,不过这样坐着也挺舒服的。“嘘,小宝贝,” 他边说边用拇指拭去我眼下聚起的泪花。“我知道,我也不喜欢那里。”


随着一股呼啸而出热浪,阿塔和芬威祖父走出了锻造坊,Turko扭动着挤到他们中间。阿塔挽起了他的袖子,露出满是煤灰的臂膀。他脸上也有着同样的痕迹,都是他用脏手去擦额头上的汗水时留下的。他用一块深蓝色的布条束起了脸上和脖子上的头发,现在他的发丝正以各种奇异的角度从布里伸出来,活像一头豪猪。他还穿着打铁用的皮围裙,那条早就被烟尘和污渍熏黑的皮围裙。身着白色长袍的芬威祖父威仪而无可挑剔,站在他身旁,很难让人相信阿塔是他的儿子。


芬威祖父拿出了一捆用皮革包好的信件。阿塔不安地盯着它们,眼里满是鄙夷,用手挠着脖子上落过苍蝇的地方。“若是你能住在提力安,与你的子民同在,这一切都会容易得多,费雅纳罗。” 芬威祖父对他说。 “你可以每天抽出一会时间处理这些事情。”


“我没有时间天天处理信件和消息。” 阿塔挥了挥手,仿佛在对这种愚蠢的时间浪费表示蔑视。“还有,他们是您的子民,不是我的。”


“你很受人爱戴,费雅纳罗,而仰慕会吸引来忠心的追随。你的巧艺、你的智慧、你圆满的家庭……这些都是赐予一位尊贵王子的珍贵赠礼,人们知道这一点。”


阿塔从他手里夺过皮包,打开包裹,翻阅起那些信件。许多五彩斑斓的火漆印掠过他的指尖,这些纹章我以前在提力安见过。是我叔叔们的,阿塔的半兄弟们的。


“有些信里只会有好消息。你兄弟们的妻子都怀孕了,孕期只相隔几周。诺洛芬威的次子大概会在冬天前降生。阿拉芬威的应该在冬日庆典时出生,不过这样对你弟弟的第一个孩子来说也挺合适的,你觉得呢?”


阿塔用嘴哼了一声,对着带有我叔叔们纹章的信件开始思索,并没有打开它们。“所以说,是男孩?”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说什么?”


“我半弟妹们怀的都是男孩?”


“是的,都是男孩。”


“那您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我在玛卡劳瑞的怀里拱来拱去,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跑到阿塔身边,让他抱起我,这样就没人能看到他的脸上扭曲的表情,这样他就可以像我跌倒受伤时那样,把脸埋进我的胸前,而我会像枕头一样吸去他的眼泪。


~oOo~


他们退到了花园里。


Turko和我留给玛卡劳瑞照顾,他今天心情相当不错,芬威祖父的出现拯救了在锻造坊里饱受摧残的他。我拽了拽他的手,回头望向花园,可他没理会我,拖着我往前走去,嘴里哼着一些蠢兮兮的小调,逗得Turko合不拢嘴。我们在小路上停了下来,看着Turko一只一只地叫出草地上飞舞的蝴蝶的名字。帝王蝶。燕尾蝶。总督蝶。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玛卡劳瑞问道,我使劲拽着他的手往花园的方向拉去,但他一把将我薅回身边,看都没看我一眼。


Turko伸出手,一只黄黑相间的蝴蝶扑扇着落上了他的指尖。他大笑着冲进了草地。玛卡劳瑞叹了口气——不过没有平时那么大声——然后我们就跟了上去。


我等待着Turko跳进泥坑(他眼睛落在泥坑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肯定会跳进去;我很奇怪为什么玛卡劳瑞没有像我一样察觉到他暖潮一般的快乐心情——像一阵拂过脸的清风——然后阻止他),等待着玛卡劳瑞冲去捞他,而顾不上我的那个时刻。我瞅准机会跑掉了,溜进高高的草丛里,让草叶对我的抚摸伴着风的低语,让它把我载回花园,仿佛我只是一蓬蒲公英种子。


在那里,我变成了影子。我是影子,我是黑暗。我脑中回荡着这两句话。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有时它们会在夜里,从星空之外的黑暗中,悄然溜进我的脑海——但它们是一种强大的咒语,让我偷偷地钻进花园。


几年前,Nelyo沉迷于种植能同时长出不同颜色花朵的玫瑰花丛。他手不离书,在图书馆里,饭桌上,甚至晚上在床上都一刻不停地看着书,若是谁要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开一会儿,他就会嘟囔着:“我快成功了。我就快成功了。” 声音疯狂又嘶哑。他早期的试验非常失败,但阿塔不许他销毁这些初期的失败品,声称死亡这种事最好留给伊露维塔去判定,所以Nelyo就把它们种在离房子最远的花园里,那从来都没有人去。 但阿塔和芬威祖父现在就坐在那里,坐在一条石凳上,面对着一丛Nelyo培育出的斑驳的橙色废品。我蹲在花丛下,蹲在影子里,清楚自己能看见他们,可他们却看不见我。


我是影子。


我是黑暗。


阿塔解开了绑在头上的蓝色布条,除却脸侧那几根歪歪扭扭的炸毛辫子,他剩余的头发蓬乱地披洒在肩膀上。我认出这是阿米编的;她的手指经常在我们头上挑挑拣拣。他不停用双手搅着布条。他的手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不是在打造什么艺术品,就是在手记上涂鸦,要么就是在翻阅Nelyo的哪本书。他一定是在喷泉边停住了脚步,因为他脸上和手上的煤灰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他打铁时的围裙也丢在了一旁绿油油的玫瑰花丛里。那摞信件就堆在他身边的长椅上。他已经打开了两封,撕开了属于我叔叔们的彩色纹章。


“所以你很快就要去佛米诺斯了?” 芬威祖父问道。


“一周后出发。”


我的五脏六腑似乎都欢快地跳了一下。佛米诺斯!


“这么快就走吗?夏天还没到呢。”


“今年我和诺丹尼尔有四个学徒要安顿。”


这下欢快的跳动泄成了满满的失望:那些学徒,那些非要来我家吃饭,让Nelyo紧张得发狂的学徒们——让他把我和Turko的脸跟手擦得好痛。我都忘记他们了。


“你会协助你弟弟,答应他的请求吗?”

那块布条在阿塔的双手间猛地绷紧了。“我不知道。” 他们之间的沉默比尖叫还要响亮。芬威祖父凝视着阿塔,我感知到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没有。阿塔研究着手中的布条,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这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芬威祖父最后说道,他的话语小心地试探着两人间的距离。


但不论这些话的措辞有多么微妙,它们一定是触碰到了阿塔内心的某些东西,让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洪亮又正直。“我看不上那些无法照顾好自己孩子的人。诺丹尼尔和我有四个孩子——诺洛芬威只有一个,没出生的孩子不算数——我的孩子们衣食无忧,也从来不缺爱。”


“费雅纳罗,” 芬威祖父拿出了十分的耐心,努力地安抚着他(他听起来特别像Nelyo,惊得我险些从花丛中跌了出来),“他的请求与他无力照顾儿子无关,而是他认识到他无法给予孩子那种你轻而易举就能提供的教育。芬德卡诺跟提耶科莫差不多大;你会希望提耶科莫接受水准平庸的教育吗?诺洛芬威擅长处理政务,但也仅此而已,他希望芬德卡诺能精通各类艺术与传说。你的学识与技艺连提力安最好的老师都无法企及。他寻求你的帮助,不是要把他的重担卸在你的手上,而是在赞美他所不具备的博学。”


芬威祖父的话仿佛一记灵药,奇迹般地安抚了阿塔身上不断溢出的怨毒与鄙夷。“我有两个学徒和四个儿子要教,” 阿塔还在抗议,但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忙了。如果诺丹尼尔和我又怀上一个孩子,我们就只能让一个学徒去她父亲那受训。我不会为了别人而放弃我的儿子们。任何人都不行。”


“那就把芬德卡诺交给迈提莫。迈提莫在科学与史学方面的研究出类拔萃,而且风度翩翩,完全有资格成为我御下的领主。实际上,我很希望他能踏上这条道路,诺多族会因他的贡献而强盛。不过我感觉他会忙着教育他自己和他兄弟们的孩子,而无暇关注政治。”


阿塔的嘴角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但手里还在撕扯着布条。


“所以他不妨现在就学着怎么教育小孩,你觉得呢?” 芬威祖父继续说道。


阿塔犹豫了一下。“我会跟诺丹尼尔谈谈的。”他最后说。


“我希望你能尽早和她谈谈, 因为如果你决定接管芬德卡诺,诺洛芬威就需要时间准备,如果你拒绝了他,他还得再安排另一位导师。”


阿塔僵住了。“我明天会派信使去通知诺洛芬威。”


阿塔很生气。我能感觉到。在我只有几周大的时候,我先是学会了感知爱,接着又明白了什么是愤怒。爱吸引了我;它让我沐浴在金色之中;它抚平了一切伤痛。但愤怒就像未经锻造的钢铁一样长出尖刺,它将我推远,而如果我离得太近,它就会像匕首那样刺穿我。好痛。现在阿塔身上的尖刺变小了,而尖刺下面好像还有别的东西散发着光晕。一些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觉到的东西。我一声不响地探出身去,仔细打量着他。他坐得很端正;唯一能暴露他躁动内心的线索就是紧紧缠在他手上的布条,仿佛是在包扎伤口。但我能感觉到,在那名为愤怒的保护层下,有一种抽痛着的感情。


我钻回灌木丛里,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有另外一双眼睛,我睁开它们——不是像我外面的眼皮那样上往下张开,而是从下往上滑开。我把它们从我内在的眼睛前扯开,就像掀起盖在身上的床单,紧接着我的脑海里变成了一片漆黑。有只鸟在我附近啾啾地叫着,有一根刺轻轻啄着我的腿根,但我没有理会它们,只是用我内在的双眼深深地汲取着阿塔,仿佛在嗅闻一朵玫瑰。我遇到了他光点一般的愤怒——有黑色也有银色——它们刺痛了我,但我扒开它们,深入探索他愤怒之下的隐言,接着便被鲜血似的红光照亮了。那是一种恶心的红色。红得像伤口剥去皮肤后露出的血红肉体。


芬威祖父的黄光轻触着阿塔的边缘,我将注意力转向了它。那是种充满希望的黄色,是Turko手中翩然起舞的蝴蝶的颜色;它试图抚慰阿塔,淡化受伤的红色,至少让这血红柔化为Nelyo培育失败的玫瑰的颜色。一张张图像在红色中迅速闪过:花园里的白衣女子,苍白纤细的手上戴着的一枚纯金婚戒,一个靠在别人膝盖上的棕发小男孩,楼梯上愤怒的脚步声。我转向芬威祖父——


你不应该在这里,卡尼斯提尔!你不该闯入他人思维的私密角落!


这句严厉的警告来自芬威祖父黄光的中心,撕裂了我内眼的薄幕,敲开了我外面的眼睛,我眼前丰富的色彩消失了,只剩下坐在长椅上的阿塔和芬威祖父。我的胸口没有了呼吸,感觉自己好像快要爆裂开来。从来没有另一个人的声音这样故意闯入我的思维,将我一眼看穿!我惊恐地透过树叶往外望去,看见芬威祖父的目光正扫过玫瑰花丛。他的嘴角绷紧了。阿塔夹紧了双臂,看起来似乎很冷。


他看到我了吗?我编织的影子被识破了吗?


我是影子;我是——我没能念完咒语,因为芬威祖父的眼神落在了橙色的玫瑰花丛上,我知道他看见我了,不过他的表情缓和下来,我满怀希望地怀疑那根本不是他的声音。


卡尼斯提尔,出来吧。


他对我说话了吗?这些话就像说出来的一样清晰可闻,但阿塔没有动,没有转向我这边,那这些话语一定只存在于我脑海里。或者是在芬威祖父的脑子里?还是在我们思维边界外的区域里——在这满是嗡嗡振翅的蜜蜂、树叶、与斑驳的橙色玫瑰的区域里?我听见自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呜呜叫着,阿塔的脑袋朝着我的方向转了过来。


“卡尼斯提尔?” 他好奇的讯问中夹杂着一丝担忧。我从花丛里走了出来。“卡尼斯提尔!”


一双大手捧起了我,一双强壮温暖的手,阿塔的手。我双眼紧闭哭了起来,感觉到他的拇指压在了我裸露的脚踝和手臂上,我眯起眼睛,从小缝里看见了我皮肤上的斑斑血点。


“玛卡劳瑞在哪?” 阿塔问我。他让我坐在他的腿上,坐在长椅上;他正用芬威祖父递给他的白色手帕擦拭着我的伤口,像是雪地上的一朵红玫瑰。我悄悄睁开眼睛,发现芬威祖父正盯着我,我知道他没有上当,并不相信我是被藏身处的玫瑰花刺扎哭的。他表情肃穆又严厉,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家族成员以外的人会觉得他有点可怕。“阿塔,我发誓,”我的阿塔对他说(每次听到阿塔叫芬威祖父“阿塔”总是有点奇怪,就好像他在跟自己说话一样),“虽然我们的长子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要是玛卡劳瑞如此心不在焉,他身上可免不了一顿打。”


“好啦,费雅纳罗,” 芬威祖父转向阿塔,收起了责备的目光。“迈提莫只差三年就成年了,玛卡劳瑞还差十多年。对于一个如此年轻的精灵来说,照顾两个年幼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仿佛知道我们在谈论他似的,玛卡劳瑞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花园,他的头发在身后飞舞,身形摇晃,因为Turko正耀武扬威地盘在他的胯上。Turko浑身是泥,即使玛卡劳瑞已经擦去了他脸上和手上的大部分泥巴——连他的头发都被淤泥染成了棕色——玛卡劳瑞的衣服上也布满了棕色的痕迹。“你在这啊!” 他对我喊道,我不用内眼看都能感觉到他歇斯底里的抓狂情绪像一条蛇一样在我身旁盘旋。他把Turko丢到地上——Turko立马撒腿跑开,跪在我面前研究着玫瑰花丛下前行的一串蚂蚁。“阿塔,对不起。你知道他就是这样,经常像从没出现过一样玩失踪。我三秒钟没看他——就三秒钟!——他就不见了。” 他看见了阿塔手里染血的布条。“哦不,他伤到自己了吗?” 我能感觉到他想摸摸我,像阿塔那样轻触我的伤口,但他手上沾满了泥,不能碰我。我得意洋洋地靠在阿塔胸前,冲他露出一个微笑。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卡尼斯提尔?” 他问我。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Turko和我这么喜欢折磨玛卡劳瑞,但我们确实很喜欢这么干。哎呀,就是很喜欢嘛。他听话又善良——很敏感——是我们家里脾气最不暴躁的一个——阿米都没他脾气这么好,如果不是因为Turko和我天天捣蛋,他可能永远不会惹上麻烦。他的颜色是灰色的,平淡而稳定的灰。我想,我喜欢我们让他心烦意乱时溅起的光彩;我喜欢看着他稚嫩的五官滑稽地皱起,喜欢他因烦躁而哽住的声音,每次都正中我们下怀。


“他没怎么擦破皮,” 芬威祖父在阿塔能开口前,抢先安抚了玛卡劳瑞。


“真的对不起,阿塔,芬威祖父。非常非常抱歉。我现在就把他带回去,让你们接着谈话。” 他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又往身上涂了些泥巴,向我伸出手来。


我大叫起来。我不想离开阿塔温暖又安全的怀抱——我还想在他怀里接着听他和芬威祖父的私人谈话呢——也不想染上玛卡劳瑞泥迹斑斑的不安情绪。


“不,不用了,” 阿塔马上开口,“他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


玛卡劳瑞站稳脚跟,紧张地松了一口气。


“带上提耶科莫,” 阿塔用一种克制又温柔的声音指示道,但实际上他烦躁的情绪正在平静的外表下烧得噼啪作响,尽管玛卡劳瑞有着乐者训练有素的耳朵,也没能听出来。我看着他长舒一口气,塌下了肩膀。“带他回去洗澡,他脏死了。”


“把自己也收拾干净,” 阿塔接着说道。“如果你觉得自己能管好提耶科莫,卡尼斯提尔就归我和你祖父照顾。”


“那Nelyo——” 玛卡劳瑞满怀希望地开了口,可阿塔打断了他:“Nelyo今天很忙。他不能每天都放下工作去照顾弟弟。他们也是你的弟弟。你今天已经得到了计划外的休息时间。我认为让你照看提耶科莫没有什么过分的。”


“是的,阿塔。” 玛卡劳瑞的声音很温顺,他懊悔地点了点头。“我再次向你道歉,与你道别。” 他又点了点头,眼睛不敢再看阿塔。


“很好,玛卡劳瑞,”芬威祖父马上说道。“再见了。”


玛卡劳瑞站起身来,把Turko搂在怀里,跑出了花园。


“你对他太苛刻了,” 玛卡劳瑞离开后,芬威祖父说。


“我对我所有的儿子都很严厉,”阿塔说,“就像您以前对我那样严厉。可我对他们的爱也超过了能用语言表达的程度。我愿意为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从塔尼魁提尔的峰顶一跃而下。就像您也愿意为了我这么做一样。”


芬威祖父思索了一会,缓缓点了点头。“没错,我想我以前确实对你太严苛了,费雅纳罗。只是当你变成旁观者以后,看着确实有点残忍。” 他露出一个苦笑。“不过玛卡劳瑞也不会像你那样反抗。”


“Nelyo也不会,大部分情况下不会。提耶科莫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但这个小家伙——” 他把我揉进一个令人窒息的怀抱里,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响亮的吻——“这个小家伙会成为我的小战士。”


我笑着咬住他的拇指证明他说得一点没错。我在上面尝到了自己的血味,着迷地舔了起来。


阿塔搂着我,声音柔和起来,用白布擦拭着我腿上的擦痕,引起我伤处的一阵刺痛。“您觉得我们应该带他回屋吗?回去处理一下他的伤口?”


“费雅纳罗,你认真的吗,” 芬威祖父笑道,“你都有四了个孩子了吧?还在担心这种小口子?它们在你们动身去佛米诺斯之前就能愈合了,到那边以后他估计还能再添二十道擦伤。”


“等到我有十几个儿子的时候,才会不担心他们身上的小擦伤吧。” 阿塔对着我的头发说。“也许到那时我还是会担心。”


芬威祖父笑了起来。我闭上眼睛,笑声像水一样从我身上流过。我能在他的声音里听到玛卡劳瑞,也能听到Nelyo。“十几个儿子,费雅纳罗?诺丹尼尔知道你有这么大的野心吗?”


“诺丹尼尔不反对我们再生第五个孩子,好多时候都是她挑起的尝试。”


芬威祖父又笑了,这一次阿塔也跟着他笑了起来。我捻起阿塔的一缕头发,觉得很是无聊。我不明白我的父母在百岁生日之前就有了四个儿子有什么特别的。“这么吗,费雅纳罗?” 芬威祖父问道。 “如果你今晚又受孕了一个孩子,小卡尼斯提尔在他——或者她——出生的时候才五岁。”


“那提耶科莫也才十五岁,连Nelyo都没成年——五个未成年的孩子,我知道——但我和诺丹尼尔才不会遵循那些严格的传统——分房睡之类的规定。我们在卡尼斯提尔十岁之前不打算再怀孩子——这都快成一种规律了——不过如果我今晚就受孕了一个孩子,我们肯定会好好庆祝庆祝。”


我把阿塔的头发塞进嘴里尝了尝。尝起来就是头发味,再带上一点从锻造坊里的辛辣气息,但我把它想象成我们去提力安买到的黑甘草的味道,开始开心地大嚼特嚼。


“你听起来很像你的母亲,费雅纳罗。” 芬威祖父说道,他的语气很轻松,但我察觉到他话语中有一丝小心翼翼的犹豫,仿佛他正要步入一个冰冻住的池塘。我感觉到阿塔身上的红色再次扩散,那个疮口又被打开了,他紧了紧环抱着我的双臂,紧到我的肩膀被勒出一阵钝痛,让我呜咽出声。


阿塔经常意识不到他的力气有多大。


他松开手,吻了吻我的脸——我的额头,我的鼻尖,我的脸颊——似乎是为了平息我的不安,但我知道这其实是他不必再看芬威祖父的借口。


“嗯,那是自然,” 阿塔说。发际线、太阳穴、耳朵——我的眼泪止住了,但他的吻却没有停下。他的声音在我耳中格外响亮,仿佛他就站在我思维里,而不是抱着我在他腿上,“她爱着你。”


我才四岁;只跟阿塔上过几节语言课,可就连我都能听出他故意说错的语法:没有人会不小心用现在时来谈论永恒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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