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夜色中,对战台上立着一修长身影,一袭妖艳华丽红装,一副稀世黄金面具,不知怎的,土方觉得那影子莫名有些熟悉,却也并不奇怪,这三世里,曾有不少人向他挑战过,或许是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人产生了错觉吧。
土方登上三米高的木质对战台,“哒、咚、哒、咚”,不急不迫,黄金面具后面的眼睛注视着他慢慢走近,于五步之外停下来,一黑一红伫立高处,夜风携着凉意拂起二人衣衫下摆。
参加考试的各路医者药师们坐在不远处观众席上,各自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紧张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蔓到对站台上却像是碰到了壁垒结界,丝毫影响不到台上的二人。
土方看着那人,十分平静;那人看着土方,一分挑衅。
“下面举行全国最高医术擂台赛,共分三局,第一局,雪中辨瑕。”
话落,两名女子顶着面纱迈上台,于二人面前站定,主考官继续道:“请二女伸出左臂。”
两条手臂上的衣袖往上褪去,各自露出一点血红之色。
“二位阁下看清楚,此二女手臂上均有守宫砂,但凡稍懂医理的人都知道其形成及作用,守宫砂代表处子,可她们其中一人确与男子发生过关系,请判断是哪一位并讲明原因,现在开始!”
从常理上讲,这是个悖论。土方心道,守宫砂意味着处子,属阴,若是与男子交合,阴阳交融之后便会消失,交合之后不消失的情况闻所未闻,此题甚是古怪。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出题人的恣意妄为,竟拿女子名节作文章,着实有些过分。
正在土方思虑之时,嘲讽的笑声于一旁响起。
“呵呵呵……”那笑声的主人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医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那人转身看向他,“师兄。”
透过面具上的两个黑窟窿,土方看向那双时隔十年之久,恨意依然不减当年的眼睛,若不是这一声“师兄”,曾经那些往事,他几乎尽都忘了。
“对你来说,我应该已经死了。”土方面无表情道。
“我原本也是那么以为的。”三柳道,“所以这十年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报仇成了这辈子的奢望,想不到今天竟在这边的世界实现了,师兄,你究竟凭借何种神通死而复生的?明明尸首都在安中城后山烂透了。”
嘴角淡淡一声冷笑,土方道:“如果你是想打败我,那你赢了。”
“我当然赢了!”三柳毫不客气道,说着,抓起其中一女的手臂,“此女肤色暗黄,呼吸略显急促,面纱内眼白充血,此乃谷道撕裂之症,对于此症,曾为男宠的你我二人都再熟悉不过了,我没说错吧?”
土方默不作声。
“后入谷道,虽阳精入内,却未与阴血中合,因此象征纯阴的守宫砂并不会消失,可入哪都是入,就算此女处子壁完好,却已然不能论作处子了,师兄以为呢?”
“……”
“说起谷道后庭这些个事,师兄当年的风流韵事在安中藩可是无人不晓,当然,你的那些风流事远不及你的医术出名。”
下面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医术高明的你竟答不出这一题,是你真的不会,还是你在装?”
“……”
“师兄一定对自己为什么拔头筹而感到疑惑吧?你明明那么努力地遮掩自己的才能。”面对沉默的土方,三柳非但没有停口,反而愈说愈烈,“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像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说着,拿出第三关的答卷纸,“这么好的方子让它石沉大海多可惜,上面‘色欲熏心’四个字正中要害,将它公之于众的话,你就是天下色情狂们的救世主了。”随即轻蔑一笑,“你一定很奇怪,前两关分明排在最后,为何仅凭一张方子就跃居第一,因为后面的号码原本就障碍重重,能过两关的当是真正的人才吧。”
听到这里,观众席开始躁动不安,有的面露心虚,有的开始质疑,主考官犯起难来,心道这位大人竟将他们暗下操作那档子事毫无顾忌扯了出来,再这样下去将没法收场。
三柳不以为意,冲着台下放声斥道:“都乱什么?自己肚子里有几分货各自心里有数,怨只怨你们学艺不精,现在国家不需要半吊子的废物!”
“你说够了没有?”土方终于开口。
“啊呀呀,让师兄开口可真不容易啊。”
“说够了就开始下一局。”
“嘁!”三柳不屑一哼,朝主考官递了个眼色。
“第一局,三柳大人胜。下面开始第二局,起死回生。”
两名卫兵各抱着一名男童走上台去,两个孩子长相一模一样,均目光呆滞无神,不必把脉土方便知这二子患有心症。
主考官道:“此双胞二子自三岁丧母便一言不发,如今已有三年,寻遍各路名医,药石无灵,请二位阁下当场医治。”
天下病属心病最为难医,药石只是辅助,难的是药引,且不说他人的心病,土方他自个儿的心病就无药可医。
“师兄可记得咱们祖师爷有一本手札。”三柳开口道,“上面有一页专门记着医治心症的方法,其中首句便是‘心病结,心窍开……’”
“心病结,心窍开,七窍通,心结开。”土方道。
“不错,七窍通。”三柳胸有成竹一笑,“需耳眼口鼻七窍齐通,我有一方能立竿见影。”说着,拿出一帕子,蒙住其中一个男孩的双眼,接着抽出其身后卫兵腰间佩刀,横刃一挥将其斩杀,红色溅在蒙眼孩子的脸上。
“呜哇——”男孩猛地受惊,嘶声大哭,蒙眼的孩子似是有心灵感应般,也跟着哭了起来。
“抱歉了师兄,本想给你留发挥的余地,实在是天要我赢。”三柳摇头笑道,“一连救了三人,呵呵呵……”
全场沉寂,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接着是质疑和指责,连主考官都愣在原地,医术比试场上杀人,这种荒唐事任凭他嚼烂了舌头也是圆不回来的,更别说什么一连救三人,场上没有一人能看得明白。
三柳扯下男孩眼上的帕子,仔细擦拭着刀上的血,“就让本大人好好教教你们这些庸才。”接着道,“这二子因丧母而心窍闭塞,表现在外便是七窍失灵,只要七窍通了,病就好了一半,一般的刺激已无用,唯有刚才的一刀才是最好的药引,而躺在地上的这个人嘴唇指甲可见白斑,患有严重肝病,将不久于人世,且死状痛苦,本大人这一刀可谓同时救了三个人。”
场上鸦雀无声,这种医法完全超出了每个人的理解范围,不过很快,观众席上响起了掌声,皆是名医名士、有头有脸之流,不管是因为奉承还是什么,三柳毫无疑问赢得了认可。
土方冷眼看着这一切,随即去摸地上之人的颈脉,拉开衣服,两根银针刺进心口,对主考官喝道:“去拿金疮!”
被土方的冷厉气势震慑,那主考官愣了几秒,便立即叫人去取。
哭声还在继续,土方慢慢走过去蹲下,轻轻拥住两个孩子,搂入怀中,柔声道:“别怕,爸爸在这,别怕……”
哭声渐渐停止,安抚好了孩子,土方接过金疮药,敷在那卫兵脖颈处,又在周边穴道施了两针,止住了血。
“没想到你也会手下留情。”土方淡淡说道,“要不是你刚才那一刀,我还想不起来早年跟师父到一个小镇,那儿有个屠夫长年以酒为水,跟此人症状一模一样,肝属木,木病可以火食解之,红枣汤连喝三年,戒酒戒怒,还可延长十年寿命。”
“哗——”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先是平民大夫们,那些名医名士也忍不住跟着鼓起了掌,大家纷纷叫好。
主考官跟考组委员会的人于一旁仔细商议,按照比赛规则,治好两个孩子便是胜者,土方十四郎虽医术精湛救活旁人,却也毫无疑问是输了,第三局便不用再比。
“第二局,三……”
“最后一局定胜负吧!”三柳不等评判结果公布,再次发起挑衅,“你我一十五年的恩怨,今晚做个了结。”
三柳弥要的是三局完胜,他要彻底击垮土方十四郎!
“比什么。”土方站起身来。
三柳缓缓摘下面具,露出满脸疮疤,触目惊心,从下巴一直爬到鼻梁、脸颊、额头,越往上越密集,像无数条小虫扭曲在皮肤上,几处颜色较浅的地方可以看到明显的治疗痕迹,场上众人无不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唯有土方静静看着他。
“当年你撒手死得痛快了,宗井大人把所有毒药都灌进我嘴里,我试了千百种方法不得不将毒液逼到脸上,虽保住了命,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土方十四郎,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土方目不转睛看着他。
“所以,这最后一局就劳请师兄医好我脸上的疮疤,至于我……”他瞥了一眼土方缠着绷带的右手,“师兄手上的伤疤,就交给师弟。”
嘴唇微微颤抖,随后紧紧闭上,土方垂眸,暗自将右手指尖收进掌心,轻轻摩挲隐在白色绷带中的“銀”字。
三世,十年。
这个字并不是用手术刀刻下的,而是那个家伙用手指刻下的,那不是伤疤,而是烙印,它早已透过掌心渗入血液、骨髓,刻进了心里,刻深了灵魂,又如何能医得好?
“怎么不说话?”三柳道,“是信不过我?师弟我研究祛疤术十年,你那种程度的痕迹我可当场……”
“你不配。”
“你说什么?”
“我说。”土方抬目看向他,“你不配!”说完,转身离去,“这场比试你胜了。”
土方十四郎弃权,所有人注视着他离开测试场,主考官随即宣布道:“此次全国最高医术擂台赛的胜者是三……”
“闭嘴!”三柳呵斥道。
场上鸦雀无声,他们尚搞不清楚这个土方十四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不把医术首屈一指的一品大员放在眼里,他们只知道二人师出同门,却惊讶于为何从未听过名医一行有土方十四郎这号人。
明明胜了,在三柳看来却比输了还要屈辱,因为他被无视了,土方十四郎由以前的寡淡如水变得冷傲如霜,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少年,而是神秘不可测。
三柳暗暗攥起拳头,“土方十四郎,你当年说对了,我恨你不是因为谁,而是我原本就对你执着成痴,我要的是把你狠狠踩在脚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土方往测试场大门走,夜幕已沉,凉风吹着他略显疲惫的身躯,像是要吹倒似的,步履交错间,一双手臂拦住了去路。
“土方先生请留步,我们主人有请。”
“你家主人是谁?”土方微微蹙眉,他已经无力应对更多的状况。
“到了您自会知道,我家主人有事想请教,就一盏茶的功夫,不会浪费您很多时间。”那人表面言辞客气,却是一副不去不行的威胁态度。
“走。”土方略有些不耐烦。
他被那人引到测试场一角的大帐中,里面烛火昏暗,正前方垂着朦胧纱幕,其内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一个侧卧憩于榻,一个侍奉站于旁,土方孑身而立,不声不响静待神秘人开口,接着,一道清致儒雅的声音响起。
“药司卿,别来无恙。”
被遗忘许久的字眼从被遗忘许久的声音唤出来,温柔依旧又多了分苍凉。
纱幕被一点点卷起,露出了正主的面容,那人起身下榻,披着素色华服,一步步朝他走来。
近了,一步的位置站定,土方并不躲闪,直眸看着他。
“你瘦了。”那人柔声说道,鬓角几缕银白垂在额边,于昏黄中格外扎眼。
半晌,沉默的土方开口道:“有事?”
“有事。”宗井伊秀哑然失笑,丝毫不为土方的冷漠而气恼,“十年,想不到还能再看见你,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起,就在等这一刻。”
“你知道我还活着?”
“是你亲手告诉我的。”宗井说道,“‘帷蔷之念’的题目是我亲自出的,目的是招揽安中百姓,答对三题为平民,答对四题为士族,答对五题为士医,全部答对而不入城的……是你。”
灼热的视线和冰冷的视线碰撞,并没有擦出火花,土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那又如何。”
宗井笑道:“今日天色已晚,此次只想见你一面,改日‘帷蔷之念’摆下宴席,还请药司卿赏光。”
不带一丝迟疑,土方闭目转身道:“我拒绝。”
“嚓”的一声,门口护卫闪下刀刃,挡在前面。
“让他走。”宗井抬手道。
不愿再多看一眼,不想再多言一句,土方迈步离开大帐。
“你一定会来的。”宗井自语,目送纤瘦背影消失在夜色。
从测试场出来,土方只觉全身力气被抽干,一个踉跄向前栽去,不想竟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抬眼一瞧,银色发丝被月色沁染映成纯白,朱色双眸经柔水涤荡溢出眼眶。
“我累了,带我回去。”土方虚弱道。
坂田将带来的白色羽织披在其肩头,转过身轻轻弯下,“上来。”
月光下,土方伏在宽阔的脊背上,顿时忘却了一切繁芜疲倦,闭上眼轻声道:“你身上,有风的味道。”
“冷么?”
“暖的。”
坂田微微一笑,一边走一边注视着月下二人重叠的影子,许久,对身上睡熟的人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