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潮之下

发布时间 :2022-07-18

​​覆潮之下

碧波初绽青衫隐,擎雷引雨夜照天。
得尝莲心终觉苦,花色香糕味本甜。
风动疏帘影暗香,光阴谁解意难谙。
玉露无声湿人衣,魂断花前月下弦。
————《又逢明月照浅山》

序 试探
时至深秋,寒江的水,比往日更加冷冽。巍峨苍松在战火中突兀地立着,仍有灵雀在枝头悲啼,哪怕树的躯干有一半已然被战火烧干,那里依旧是它们的家。
在这覆潮之下,依旧有事物顽强地活着。
在这战火之下,依旧有生灵不屈着前行。
只要一息尚存。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悲凉,没有人比他更懂。玉泽守着寒江这一隅,是十一年来的旧梦。
梦里滔天的火已经灭了,他站在灰烬之中,覆潮之下,却没有半点欣喜。
“我看过许多次的大江山川,品过许多种类的好酒,可惜,最美的光景永远地留在了十一年前的寒江。”
“树犹如此,人以何堪?”纤长十指拂过半截枯木,玉泽看的那样认真,仿佛在听它诉说从前的泱泱风华。
“玉……浅山,晨露寒凉,久驻伤风,进屋罢。”我斜倚着门框,带了晨起的困顿,人还未清醒,只看他被露水沾湿的青衣便轻轻皱眉。这个人,每一步都走的汲汲营营,却不知是否有命走到机关算尽的终点,我摇了摇头,走近他,遮住了肆虐的风。
“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你说今日,有贵客远到,可知我这里的规矩。”玉泽揣了壶酒,晃了晃杯中佳酿,靠在枯木边,不答反问道。
“先生,此人,值得信赖。”我见他那狭长美目不咸不淡地扫了过来,平日里伪装的亲和假笑卸了大半,竟陡生出几分来自帝王家不怒自威的威压,我不由自主地顿了顿,自顾自地扭头望向远处一方天日将曙,晨光熹微。
这一刻被玉泽看在眼底,却轻笑出声,他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语气放柔了些,
“用人不疑,我自然相信乖徒的眼光。只是……”玉泽话锋一转,纵使背对着光,我依旧看得到他眸底藏不住的星芒,泠冽而璀璨。
“如今寒江情势特殊,只进不出。须得和你朋友说道清楚。”
晨雾冷风,他转身进屋的时候,携了一夜冷露,眸底清霜轻轻扫了一眼我便透体生寒。
一时间我竟分不出,十一年前的世子哥哥,明雍半载的玉泽先生,碧水回魂的熙王遗孤,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壹  寒江远客
说来也巧,日前从无心苑订制的冬衣总算是赶在今日到了,我看了一眼寒江的天,阴阴沉沉的,喧嚣的风冷的不似这个季节。
握紧手中暖炉,我不免又为了那个远道而来的人开始担忧起来。
门外长亭,柳客依依。
我在城外长亭伸长了脖子望着远道而来熙熙攘攘的马车。耳边又响起了玉泽的话,若说真只进不出的话,得赶在他入城前同他讲清楚。
可若不愿长留,苍阳距离此处亦有数百里开外,我要赶人回去么?
数日赶车的舟车劳顿,这一来一去他身子如何受得住,想到这里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又该如何是好呢?
“哎,都怪我,为何要拉他入这趟浑水。”
耳后传来熟悉的轻笑,我转头恰对上一双动人金瞳,我忙不迭将暖炉塞到他手中,对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然后径直抓过我的手,微微蹙眉,
“前路未定,事有缘法,郡主何须自责?倒是让郡主在这里等到手冻到没有知觉,是阿墨的不是。”
掌心的暖意一路暖上心底,漫上脸颊,我望着那张绝代风华的侧脸,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得亏路旁在风中招摇的小店旗帜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像是得到救星了一般地摇了摇了惊墨的衣袖,恰对上他点星双眸中的潋滟金光,仿佛福至心灵,我们异口同声道,
“既然到了寒江,不如喝一碗热汤吧?”
挑了一个避风处的窗边小店,再转头时惊墨已撑着脑袋在椅子上半寐小憩,青葱十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
似是怕惊扰了他一般,我悄悄地挪过去,趴在桌子上仰头将他细细观摩。
长睫如羽,眼尾的金蓝彩粉将这狭长凤目衬得更妩媚动人,虽然唇间有失血色,依旧难掩举手投足间如松间明月的清冷气质。
不知道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多久,直到了小二的吆喝声由远及近,
“汤来了!客官……您,您的汤。”
有灵蝶微微振翅,惊墨轻轻抬眸,眼神示意了小二退下。
待他目光再转至我身上时,金瞳里的柔光已然化开,我只感觉额头被轻轻点了一下,灵台一片清明,
“郡主还看,汤要冷了。”
我却装成捧着汤碗不放,固执地摇摇头,强行掩饰,
“我只是先捂个手,我没有看你,我是在看……雾,你看这寒江的热汤,汤底的颜色像不像——唔”
猝不及防地,一汤匙热汤停到了我嘴前,我不由自主地含住了那根汤匙,就着他的手将热汤啜了起来。
惊墨眼中带笑,目光缱绻,从碗中又舀了一勺热汤,喂到我嘴边,
“郡主手冻僵了的话,还是我来吧。”
直到被投喂了好几口我才见缝插针地说道,
“我的手能动了,惊墨…先生你自己喝啊,你……”
我的话忽然哽在喉中,我说完这句话他面色似乎更加苍白,但他却不说。而我自己,眼见他这身体已然不能再遭车马劳顿,需得好好休养一番,可一想起玉泽那句只进不出,便连同关心惊墨的话一同卡在喉中。
许是我一时有心事,无意将汤匙咬的太紧,许是惊墨连日奔波体虚,他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将汤匙成功从我贝齿下挪开,索性干脆起身,在我身侧落座。
发顶传来幽幽地叹息,“你在寒江,过的不好么?”
惊墨垂眸,长长的睫毛落下深深阴影,我心中一动,手便已经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脸颊。
“并非。”
惊墨捉住了我在大庭广众下胡作非为的手,轻轻摩挲,如同抚过卦中罗盘的繁复纹路,细腻而温润。
“那郡主为何,数度欲言又止?”
说到这里时,他的目光中虽有探究之意,我亦能察觉是关切之心,除此之外,还带了一丝嗔意。
“我……”
我再度语塞,从前明明是他惜字如金,现在撬不开金口的却成了我。
窗外的车马粼粼而去,叫卖声暂歇,原本昏暗阴沉的天更是布满了乌云,闷雷滚滚而下,路上的行人亦是形色匆匆。
初闻雷声乍至,我的瞳孔缩了缩,下意识地向屋内挪了挪,惊墨顺势揽住我,紧了紧交叠的手,确定我没有反抗后,再将怀中的我慢慢收紧。
如同一张为我铺设的网,我败下阵来,甘愿自缚。
这声音明明发自耳边,却字字落于我的心头之上。
“明明差人送来了定制好的冬衣,却连关心的话都说不出口。明明自己害怕,却不敢向我示弱,我们之间何时如此生分?又或者说,你是不是……被要挟了?嗯?”
好久没听到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明明是带了几分怨怼的话,从他口里说出,却带了几分气弱的委屈。
我顿时心生怜意,不由地抬头看他,却被他禁锢在怀中,那力道不轻不重,却无法轻易挣脱。
避无可避,我终是开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轻得像是要被风吹走,
“郡主……先回答我。”
我无奈只能将玉泽所述以及寒江目前形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并对自己在信中有所顾及并未言明清楚的鲁莽行为表示道歉。我说这些话时,惊墨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我的背,表示他还在听。
“如果你有所顾及,也不必急着马上回去,在这里住上几日好不好,就当是陪陪我,单是路上这一程,你的身子便已有些吃不消了,我好担心……”
将避世的秋家拉入乱局,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可是以惊墨的能力,以及秋家的天赋,我不下手,承永帝难免不会请秋家出山,届时若是与他为敌,我更不敢想。
先生身为秋家家主,但此刻局势未明,寒江孤城难援,先生若是不愿合作,恐也得滞留此处,苍阳城外又有璇玑崖擅奇门遁甲,难保不会对蝶谷出手。
终究是我让他陷入了这进退两难之地。
惊墨轻轻叹了一口气,抽出双手,按住我的肩。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只问郡主,”
我抬眸,跌入金瞳的潋滟柔光中,
“适才分析了那么多,就没有想过,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翻山越岭前来,是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此时窗外雷声已过,雨帘坠下,淅淅沥沥又带了秋雨特有的缠缠绵绵之感。门外的灯笼随着穿堂的晚风,将灯火和人影摇曳得不成体统。
他将我的脸颊轻轻捧起,如同窗外的细雨,将我的轮廓轻轻抚过,细细描摹。
我微微思忖在这汤馆中说着大逆不道地话被生吞活剥的可能性,转念一想,这是寒江,便也没什么好顾及的了,我便咬着惊墨的耳朵在他耳边轻轻道,
“我觉得承永帝他不太靠谱,整日里想着长生不老,寒江的水患连年不管,出来一个罪人遗孤吓得半死,这可不是心虚嘛,若是把你们抓去了,指不定让你算这卜那,问就都说是国运,我可不依,受累的可是你,更不用说——”
“更不用说知天命者,皆以寿数相抵,郡主想说的我都懂,不必忌讳。”
我本是特意避开了这话怕他听着难过,却见惊墨自己说了出来,还憋笑憋的难受,哪有半点难过的意思。
“阿墨,你……你笑什么呀!”
惊墨放开搭在我肩头的手,眉目含笑,揽过我的腰,轻声附耳道,那姿态像极了两个小孩依偎床头说悄悄话,
“……没什么,你的想法,我都知道啦。”

贰  南塘遗梦。
烟柳画桥,古街水灯。
玉泽经常做一个梦,梦到他时值年少,身畔跟着一串弟弟妹妹。
宣望钧拿着一本《庄子》翻来覆去,大大的眼睛里装着全是不解,少年玉泽,或者说宣望舒将脑袋凑过去,
“逍遥游?以你的年纪不是还没读到这里才对。”
“还给我啊!我剑也打不赢,棋也下不赢,你还要抢我的书,浅山哥好坏!”
“干嘛,给你你也看不懂。不如下棋?怕的话直接认输好了。”
“来就来!男子汉大丈夫岂有先未战便言输的道理。”
宣望钧十分别扭地坐下来下棋,可玉泽终究是年长他些许,又颇擅此道,几个回合下来,虽胜负未定,但局势已明。
此时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追逐着来到此处,正是花家的一双兄妹。
花家哥哥一个闪身躲开妹妹的追击,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看就要一头向棋盘撞去。
宣望钧见状忙道了句,“小心——”便挡在了石质的棋桌旁,而郡主此时方才刚刚学会轻功,只见她一个提气身姿轻盈一跃,径直踏着宣望钧的肩头跃至了半空,
“啊……怎么下来啊,哥哥——!”
玉泽摇摇头,这花忱竟是轻功只教了一半便让让她跑了出来了么,真是胡闹。
眼看女孩就要脸朝下磕在石凳上,玉泽眼疾手快,足尖轻踏石桌,棋盘被掀飞,棋子落了宣望钧一身,他飞身上前捞过女孩,但由于情急之下用力过猛,二人眼见就要落在身后的池塘里,花忱无奈叹了一口气,推掌将尚在半空的棋盘翻飞推到了玉泽脚下。
玉泽借力轻踏棋盘带着郡主从容落地。
郡主笑意盈盈,将方才偷偷采的一株荷花插到玉泽头上。
花忱见状,生怕浅山一生气直接扔了这小妮子,连忙将他怀中的妹妹抢了过来。
谁知玉泽只是盯着池塘自己的倒影愣了半晌,也并未生气,只是将头上的荷花取下。此刻玉泽绾发的发带已然松散,随风飘远,三千青丝在风中乱舞,他的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环顾四周,忽然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花忱你妹妹来这里一盏茶的功夫,这简直是像是被山贼洗劫一空的现场。”
花忱无奈地看了一下还顶着一颗棋子愣在原地的傻站着的宣望钧,池塘里踏残的荷瓣,翻在水里的棋盘,落了满地的棋子,被劲风掀翻的凳子,以及自己没喝完的半盏茶,茶叶上面飘了一片柳叶,柳叶下方一条毛毛虫探出头来,正在和他大眼瞪小眼。
他这才意识到,不妙,这里是宸王府啊!
还是赶紧给小王爷赔不是吧,暂且借花献佛好了。
花忱默默地将茶杯盖子盖上,从玉泽手里抽过荷花,走到宣望钧面前认真而郑重地行了个礼,
“舍妹调皮,这朵荷花就送给你了,给你赔个不是。”
宣望钧这才反应过来,接过荷花,低头轻嗅。此刻,他头上棋子悄然滑落,一个鲜红的将字赫然扣在荷花中心,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无碍,君子以泽,当不计小事。”

宣望钧振了振衣摆,谁知下一个瞬间,花忱已带着妹妹翻墙而逃。
不远处,玉泽将泡在水中的棋盘捞起,随意比划了几下,径直扔出了围墙。
院墙外,花忱伸手截住了棋盘,只见背面赫然刻了几个大字,
“三日后,熙王府,与令妹同来。”
院墙内,玉泽拍了怕宣望钧肩上的灰,极为认真地说,
“望钧,下次,我再送你一个新的棋盘吧。”
次日,宣望钧收到了一本逍遥游,只见上面写了玉泽的批注,末页还撰了一行小字,意思大抵是等后日煕王府设宴时,再将棋盘亲手送他。
他打开那本《逍遥游》集注只见书页摊开,飘逸隽秀的字体跃然于眼前,
“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不仁方为大仁。”
“若但求以仁义恩泽万民,一昧从心,此非大善,乃不自量力。”
浅山哥哥是什么意思呢,时至今日,宣望钧依旧似懂非懂。

番外 -1君子以泽
南塘旧时,风荷满池。
经年过后,不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
独自赏荷的那个少年不会再回来了。
承永十四年·春
某个忙里偷闲的午后,课业之余,我窥得后山一处赏荷好地,瞧见湖心一点绯色正翘楚,不由自主拨开联翩荷叶,历史却总是惊人地相似。
玉泽一袭青衣,横卧于小舟上,手执一弯新荷,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仿佛恭候多时。
我唰地一下将荷叶合上,弹了自己一身露水,却听荷叶那边的人轻笑出了声,
“玉先生,又见面了啊。”
“见归见了,乖徒怎的这么不情愿见到为师?”
我从合拢的荷叶里悄悄探出个头,不情不愿地解释,
“先生还问,池中就开了这么一朵芙蕖,还被先生摘了去。”
玉泽闻言,眼底化不开的碧波终是漾了漾,仔细看去,那幽绿中也是带了星光的,只是鲜少能叫人瞧见。
“乖徒莫急,这周围一圈打着花苞的,明日便开了。为师只是见这一朵荷茕茕孑立,于心不忍,怕她寂寞。”
我转了转眼珠,盯着他笑成一弯新月的眉眼,思忖他话中的可信度,
“可往后七日,学子都满课啊……五日后便有一场雨,届时不是又是一池残荷了嘛。”
“为师还不知,乖徒何时学了观星识象,连五日后的天气都看得出来。”
“这有何难,文先生和惊墨先生都会啊。”
“哦?不亏是花家少主啊,那这次告诉你的又是哪位呢?”
我摇了摇头,将脑袋缩了回去,玉先生笑得像个狐狸,告诉他不会还记仇吧。
“学子等下还要课要上,先回去了,失陪——”
陪字还没说完,我便被他一把拉上了小舟。巨大的冲击力险些让船翻了过去,好在我及时稳住。
“先生这是做什么?船都要翻了!”
“花学子若再扯谎,我们师徒情谊的船也要翻了。你这下午若是有课决计不会出现在此处。”
“若真告诉你,你不会去找他麻烦吧?”
“是惊墨先生,对么?”
“莫非玉先生也未卜先知,又知道了?”
“若是文先生,花学子巴不得我们较量一番吧?”
我在舟中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无奈小舟过于狭窄,怎么挪都是躺在玉泽怀中。
“乖徒别乱动,再动船要翻了。”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玉泽的声音低柔,吐纳之间惹得我耳畔和脖颈处微痒,我不由地心跳加速。
先生向来守礼,今日为何这般逾距?
河中的倒影影影绰绰,那一袭青衣仿佛要随波消散了,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好叫他悄然离去也便有所牵绊。
“你紧张什么,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玉泽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认真,几欲让人错觉这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也许是平时假话说的太多,偶尔认真一次,我却从这假意中窥得几分真情。
小舟狭窄,任何一个人先走,另一个人势必会掉入水中。
纵是如此,我们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此处圆荷繁茂,既是绝佳的藏身之所,又是完美的避暑之地。
我们一袭青白翠衣依偎在荷叶间,与天地池水浑然为一色。
“先生不会丢下我,是打算拉我下水吧?”
“乖徒又知道了?为师的话,你向来不信。”
我仰头,透过茂密荷叶的缝隙看着明雍的片角天空,天光倾泻,一瞬间好像回到了旧时的南塘,我叹息,荷风迭香,枕着身后的人也带了菡萏遗风,
“不是我不信,是先生说话总是掺真带假。”
那时的话还句句萦绕在心头,如今想来,那一字一句,似是种种皆为应验。我只记得玉泽将那一株荷花簪入我鬓角,那缱绻神色,不知是在看荷还是在看我,他说,
"真真假假,有时本来就信不得表面。乖徒总有心怀天下之高义,那为师且问你,倘若有朝一日为师为天下所不容,届时你是为天下而弃为师,还是能为为师舍天下?"
我微一怔忪,这个选择似乎颇为为难,而我却几乎下意识地回答,
"学子常言振兴花家,是振兴有哥哥的花家。学子心怀的天下,是有玉先生的天下。即便先生所言非虚,那弟子愿一争天下,还先生一个容身之所。"
我偷偷转头看他,菡萏的重瓣衬的他更加丰神玉朗,偶有清露从荷面坠落,落入他鬓间,玉泽却似乎对这个答案还不是特别满意,微微蹙眉,轻笑出声,
"呵,倘若是令兄与我皆具不在呢?亦或是,若我们与天下为敌呢?"
我吓得夏日下出了一身冷汗,赶忙捂住他的嘴,飘摇的小舟在河中晃的厉害,
“先生!你——谨言,慎行!”
玉泽却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此时日隐云中,天色阴阴,他的目光更加幽深,这句话说的极为讽刺,也不知是说与谁听的,
“呵,仅仅是听到假设便难以自持么?”
我始料未及大好的天气会顷刻转阴,似隐有山雨欲来之象,也始料未及原本大好的赏荷心情会被如此盘问,不由地心有愠意,正色道,
"若真有这一日,若为公殉,我愿将初心继承,求个公证。若为枉死,我愿化身为厉鬼,讨个不平。若二者皆不是,便不是郡主的不是了,你说是么?玉先生。"
许是被我气势震慑住,玉泽沉吟了半晌,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原本刚刚趋于平静的河面再掀波澜,而他,在天光乍现时又露出了他狐狸一般的笑容,
"乖徒…如此志向,令人佩服。好了,不要那么严肃嘛,为师只是开个玩笑。”
原来,早在那时,他便有心试探。原来,早在那时,他便已在推波助澜。
原来,身在舟中而不自知的,唯我一人而已。

叁  笼中之蝶

寒江雨落,惊雷破空。
满城风雨暂未歇,红烛借秋风葳蕤,徒留蜡泪千行流。
“阿墨,似乎每来一次寒江都要病一次……”
我守着床前的人,心中风雨更甚。
这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惊墨入城还未进府便已在医馆住了一天一夜,我捏着他初见时偷偷塞我的锦囊,一时无话。
每逢乱世,秋家皆出山预言,数百年来,几朝换代皆无一不应验。
擅卜者,名为趋吉避凶,实则亦不可多言。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尚留一线生机。
然国之气运,一旦式微,卜再多次也无济于事。
惊墨自是比我更加明白这个道理,日前他去华清,拿到了所需药材的最后一味。
我在床前握住他的手,贴在脸颊,斜倚在榻前,轻声开口,
“惊墨你还记不记得,你说昔日蝶谷出世盛时,每逢开市待客之日,前来问卦之人络绎不绝,那时向来隐世之地门前若市,我知你不喜热闹,但想必一时盛况,你也是欢喜的。”
灵蝶在他身边盘桓,停落在他指尖,浅浅落下一个吻,又回到他发间,鬼使神差地我也学那尾蝶,郑重地吻过他的指尖,似乎在祈祷他早日转醒,
“后来你身体抱恙便不再开放,去年生辰之时,来蝶谷之人只有我,这天下怕也只有我一人,不求问卦,只求问心。万水千山又如何,我想见你,便一定见的了。”
我将垫在他额上的帕子收了,放在脸盆里凉够,再放在他头上,看着这张苍白脆弱又过分精致的脸,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下抽痛。
“所以这次你也无需担心。说什么只进不出,若是身子养不好,拼了命我也要送你出去。但是眼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待我回来,同你同回蝶谷可好?”
我悄然起身,怕惊扰了一池秋水,屋内灯火轻跳,灯芯里的红暗了又明,从暗处幽幽转出一个人。
长袖拂去留恋指尖温存,惊墨看着指尖,轻轻舔了舔,这滋味,似乎是甜的。
在一旁的红衣白发少年却显然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径直走向床边,将惊墨扶起来,
“人都走远了,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惊墨秀眉微蹙,淡淡地扫了一眼来人,轻咳出声,
“咳咳……你不好好在苍阳守家,偷偷跟过来干嘛?”
谢行逸扁了扁嘴,指了指衣架上他的加厚的斗篷,
“我要是不来送订的货,你怕不是要冻死在半路。”
惊墨拿掉头上的毛巾,起身望了一眼天际的星云,背对着谢行逸,
“此行睽卦,睽为乖离之意,又逢太白入月……于情于理,你不该来。”
一子错,而全局输。昔日谢家一朝荣辱,谢行逸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惊墨此行未带卜筮工具,不仅是以棋盘为弈,更是以自身为弈。
幼时谢行逸与惊墨在医馆相识,医馆的墨者说他二人一个为寒症一个为热毒,若真是人为所致,下毒下蛊者应为一人。
谢行逸原本并不关心此毒作何解,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的身体比幼年时已经好了太多。
而惊墨却恰恰相反,虽然一直用药物压制,可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以至于整个江湖齐名的除了蝶谷天算,便是惊墨身弱。如此一来,能得他一卦,更是万难,而此番他却肯孤身千里远来,又是值此太白入月金星合月之时局,对方究竟是何许人?
他见过他身边许多人,可他们和如今身处寒江的这个姑娘都不一样。
少年时,他曾见他卜卦,那是可以与星辰万象沟通的能力,曾为他带了万千灵感。他也曾恳请他为他占一卦故人,惊墨说他们终会相见,在无数次擦肩之后。他也见过那个异色双瞳的小姑娘,确是比大景人更具有占卜天赋,如今银珠已是埃兰沙的女王,那惊墨也算是她的前帝师。所以那也不怪乎,季家找他占卜,寒江不让他走。
纵使惊墨有经天纬地之能,谢行逸想帮助他也只是因为,他是他的朋友而已。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走。寒江我替你看着,你不要再把自己弄病了,人家姑娘还等着你同回蝶谷呢!”
“……走了。”
不理会谢行逸话中的调笑之意,惊墨披上斗篷,撑开天青色的油纸伞,缓缓步入风雨。

寒江雨夜,确实难以忘怀,从前是,现在也是。
惊墨叹了一口气,云中郡主,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哪有笼子能关住蝴蝶的?他们不过是累了便在笼中歇歇脚。
如果真的有蝴蝶一直在笼中,除非,蝴蝶甘愿。
“我从苍阳千里远赴,先过华清,再入寒江,不过是为解你睽生一卦。此卦上火下泽,逆风持炬之人,又多了一人。”
惊墨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巍巍高山,顺着河流的方向,朝安庐走去。

肆 星河入梦

我的哥哥给我送了一个大礼,他将花家家主的位置给了我,然后自己将自己从族谱除名。
大概后世史书上,我是花家在位最短的家主。
也是死的最拙劣的家主了把。坠崖身亡,我仿佛已看到丹青书简上的寥寥数语。
我在身处虚空的瞬间,如是想着,却在接下来的瞬间,看到此生最美的光景。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山风撕碎着我溢出喉咙的惊叫,几抹浅蓝色的束缚带在急速下坠的山谷中飘过,一阵熟悉的香风离我越来越近,终于抓住我的手将我揽入怀中。
“抓住你了,我的殿下。星河来迟了……”
一时间山河倒转,落缨纷飞,深渊狰狞的石壁也跟着晕染地柔和,带着深潭落雨陡生出的虹光,晃出一个不似人间的绮丽角度。
“星河,这是天堂么?”
“只是我的一个小小奇术而已,天为幕,地为景,观众唯你一人而已。”
牵引绳将我们二人定格在谷中,风雨骤至,我能看到谷底已然不远,粼粼波光上有无数莹蓝灵蝶聚成一条灵动的彩带,正在向上飞,不多时,便已将我们几欲包围,
“准备好了么?要谢幕了哦。”
星河从袖中掏出匕首将束缚带隔断,我们一同坠入了深渊,灵蝶环绕拉扯着我们将空气阻力无限拉长,我这才感觉入水的瞬间没有那么痛。
绕是如此,还是溅起了无数水花。
巨大的浪花中,我似乎看到河边一个墨色的身影在风雨中手执金丝鸟笼,满面忧色。
“下一次演出是什么时候?”
星河将我推到岸边,自己则乘一扁舟随水远去了。
许是肩上失血过多,意识模糊间我随口问道,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星河变成了我的模样,我却只听到一句没有期限的承诺。
“下一次,一定要来看我的表演!”
终于,眼皮重逾千斤,我在无数灵蝶簇拥中落入了一个带着清苦药香的怀抱。

伍 蝶梦庄生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戚戚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风雨未歇,我于半明半寐间蓦然睁眼,尚不知自己是否处于人世间,
亦不知身边的人是梦还是真。
“我还活着么?”如果活着我为何暂时感觉不到痛楚了,此刻我正躺在惊墨怀中,稍微动一下便能感到江上冷风刺骨的寒。
“嗯。”惊墨尚在阖目小憩,闻言睁眼,金瞳的星辉洒下我心头一片柔软。
“我是在做梦么?”如果没有做梦,为何这小舟在逆流而行,周身无数灵蝶在夜色下翩翩起舞。
“…你醒了。”惊墨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眩晕,他撑了撑脑袋,却猝不及防我的双手已捧起他的脸颊,下个瞬间,他重心不稳,已被我按倒在小舟之中,无奈我肩上受伤脱力亦支撑不起来身体,只能在他胸口趴着。
“阿墨……我好想你。”我听着他的心跳,逐渐在天地间找回实感。
惊墨无奈,抓住我乱动的手,在一旁放平,饶是如此,我这一闹,他的衣衫和头发都被已我弄乱,一双金眸看向我时尽是无奈,无奈之外又添一丝宠溺。
“我在。你别乱动,伤口会裂开。”肩上的伤既然已不痛了,必然是他已经做了处理。我不知道的是,惊墨用灵力替我镇痛的,又用灵力催动小舟逆流而上,为了躲避追杀,掩人耳目,我们来到安庐城郊。
灵蝶的颜色由蓝色转黑,最终消散在夜水行舟的江中,而惊墨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你的脸色好差,我好怕你…”我这才意识到隐隐有些不对,在寒江时他还有些低热,我慌忙去摸他的额头,意料之外的,他在半空截住了我的手,此刻一个浪花打了过来,我没扶住再度像他倒去。
直到我的额头贴在一片滚烫之下,我才意识到,他确实是强撑起病体带着我逃亡。
“唔…别怕……”
“……怎么烧成这样,你……”我连忙起身,生怕将他压坏了,他却一把把我拉回,说着拼了命也要把他送出来的是我,到头来反倒被他拼了命去救。
“咳咳……别动,我的病重要还是郡主的命重要。”惊墨不依不饶,尽管意识已几近模糊,仍然抱着我不肯松手。
而此时此刻山的那头燃起了焰火,璀璨夺目,晃得他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是星河传来的信号,目标已消灭。
“已经…消灭了嘛。”惊墨微弯的唇角勾起一弯笑意,示意我拉他起身上岸。
“安庐城郊,曾是蝶谷故处。”
“可为何这里看不出半点有人住的样子。”
“大部分谷民已随我迁徙苍阳。走罢,跟我来。”
青石板布满青苔,曲径通幽处,是一处水上森林,顺着仅有的路峰回路转,来到了一处石门。
惊墨用密钥开启了石门,此处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几个年迈的长者开了门,我和惊墨一路顺着羊肠小道走到他的住处。
“此处地形复杂,切勿随意走动。”
我还未来得及应声,便感觉声旁的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上床。
“我去喊大夫。”
“…别走。”惊墨紧紧地拉着我,整个人像一只受伤的灵蝶一般,轻轻颤抖着,我稍一回头,心弦便为之一震。
破碎的月光透过窗柩洒在惊墨惊为天人的脸上,美的有些摄人心魂,如果不是他此刻蜷缩在床上,秀眉微蹙,冷汗涔涔而下,我还可以多欣赏一会。
轻车熟路地除去外裳,浸湿手帕贴于额头,我便被人拉入了锦被。
“冷…”
他将我紧紧拥住,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处,滚烫的他与冰凉的我彼此互相给予,在水深火热中相互救赎。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此时安庐旧址子时的钟声已过,火树银花相继绽放,我回头,浅浅在唇上落下一吻,那薄唇如羽,像要在嘴下化开。
“阿墨,生辰快乐!”
“有郡主在,自然是快乐的,谢——”
“不要说谢,要谢就用实际行动证明吧。”
“你要想好。”
“那是自然,今夜花家家主坠崖身亡,我只是我。你可愿意?”
“乐意至极。”
惊墨笑了笑,身后的焰火晕开,化作无数星星点点,消散于明净夜空。他的吻划过我的眉心,覆过我的鼻尖,留下缱绻的水雾,不同于窗外那一年一度转瞬即逝的璀璨,我要尝一尝这个笑容,有多甜蜜,我轻轻颌首,恰对上那片柔软,他却再也不愿放开,沉醉在这缱绻中,不断攫取,辗转纵深,宛如烟花后化不开的浓雾,我们在这烟火尘嚣中,彼此依靠,相互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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