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示大溪人钟情于鱼的现象,有一个极为惊人的数据需要补充,在几百个灰坑中发现有鱼骨的,占到总数四成以上。随之一个问题像烟花一样迸发出来:三峡湿润多雨,土壤潮湿板结,容易腐烂的鱼骨能保存几千年吗?
答案是能,但要经过特殊处理。基本原理是脱水制作成鱼干,实际操作方式是用食盐腌制后晾晒干透。
那就是说大溪人需要运用大量的食盐,有这些资源吗?有,三峡地区的食盐资源丰富。
自打人类为了战胜善于奔跑的动物,一步步褪光身躯上的毛发,毛孔全部打开来解决长途奔跑引起的散热问题之后,就不得不大量摄入矿物质,快速补充身体流汗造成的微量元素流失。不散热,人的器官没法运转,只能停摆;不补充,内部失衡,就会掉链子。
食盐,是早期人类补充微量元素的最佳替代品。哪想到,几百万年过去,人对食盐有了深入基因的依赖,比吸毒上瘾还要上瘾,至今无法摆脱。
其实,动物也需要补充微量元素,食肉动物在其他肉中摄取。食草动物要补充盐分,常见的就是吃土或者舔舐岩石,原因就在其中含有盐分。
大溪人选择大溪,应该和食盐有关系。某处岩石用水一泡就有盐分,某个溪沟有一小股咸咸的水流淌,都是很正常的。只不过年代旷远,加之沧海桑田,粗枝大叶的我们没能一一搜寻到罢了。
最稳定的食盐来源,就是大家熟知的,大宁河上游巫溪境内的大宁盐场。这股品质上乘、流量巨大、浓度较高的盐泉,汩汩流淌了几千年,至今还不舍昼夜地欢唱着。从生命进化的角度出发,这个盐泉才是三峡人乃至长江人的母亲河。
尽管如今的巫溪和巫山有了行政区划上的分割,但自古以来这两地都处于一个生态位上。利益休戚相关,物质互通有无,文化同根同源,发展共进共退。木排、竹筏以及木船的广泛运用,进一步增强了大溪同巫溪的联系,盐的运输早已没有了技术上的障碍。
换言之,大溪先民应该掌握了熬制、包装、输运盐的技巧,并对其运用有了自己的心法。
至于大溪人为什么要埋藏鱼骨,似乎被多数人忽略了。如果不是捕鱼极不稳定,需要储藏来解决生活的不时之需,那就是祭祀后堆积的结果。
一个墓主的身躯上插满了骨镞,令参与研究的医学工作者非常惊诧。所有的骨镞都精确地插向了人体的五腹六脏,堪比一堂跨越千年的医学解剖课。
那这个墓主的死亡就同这几枚骨镞有了因果关系:可能此人充当了一只活生生的“小白鼠”,专供这场具有探索意义的试验,试图找到刺杀各个内部器官同血液流动、生命体征以及四肢反应之间的关联。也可能死后贡献余热,有人以此研究人体内部结构,想知道心脏是否居中肝脏是否偏左。或者,一个狂热的军事爱好者,不惜草菅人命,致力于提高搏击技术,以他为活靶子练习一箭致命的本领。
不能简单肯定或否定当时的大溪人了解自己身体的水平,但吃了五谷杂粮总是会生病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茫然无措之后,不甘低头的人们总会寻找办法。敢于摸索和善于摸索的“巫”,开始了小心翼翼地验证。
最好的医生当然就是自己,人体的免疫系统具有自愈能力。大溪人不明白这些,但“巫”会运用唱歌、跳舞、焚香、祈祷、画符、念咒等手段让你快乐起来,并给予你心理暗示,相信自己才是生命的主宰并一定能健康起来。这就是“巫”的职责,也是在“毉”之征途上的探险。有的人真的就健康起来,有的人本来无可救药,却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巫”的指引。自命能沟通天地的“毉”,很多时候无能为力,但他们不轻易接受失败,逐渐开始向“医”的过渡。你看,“毉”之“巫”,指人;“医”之“酉”,指物,具体来说就是熬制汤药的陶釜。
有个牧羊人发现,羊吃了一种植物后性情大变,公羊不断发情,母羊产子特多。人吃了又会怎么样呢?这个人犹豫良久,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勇敢地尝试了一下。好像也有催情、迷性等类似作用。经过长期积累,终于掌握了这类植物的特性,并用之于补肾阳、强筋骨、祛风湿等疾病中。
现代中医将这种草称为“淫羊藿”,它的原产地就在巫山。那么大溪人会不会在祈求多子多福的时候,用上这个秘密武器?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这种带有规律性的认知方法,为原产于巫山山脉的灵芝、黄连、党参、银花、桔梗、杜仲、厚朴、贝母、天麻等中药材,赢得了千年不衰的赞誉。
当找到神秘莫测的丹砂之后,“醫”们简直以为寻到了包治百病、仙界才有的灵丹妙药。
对丹砂的认识早在旧石器时代就开始了,因为色泽鲜艳、稳定,主要用作装饰性的颜料和涂料。它的医学价值怎么发现的,现在不得而知,但一些神话传说和药物学著作,已对其作用给予了不厌其详的描述。内服可镇心养神,益气明目,疏通筋脉,遏止烦闷,驱精魅邪思,除中恶、腹痛、毒气,疗疥、瘘诸疮。外治可解毒、止血、生肌。既然对其疗效无法做出解释,就只能心悦诚服地认定它是长生不老和起死回生的神药。
这,助长了后世趋之若鹜的炼丹求仙之风。巫山一带盛产丹砂,因此又被称为“丹山”。
五千多年前的大溪人,将一份试卷摆在那里,愁坏了应试的考生。
试题一,为什么大溪人的公共墓地都位于居住区后缘?这在同时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现象,不符合当下“宁愿门前千座坟,不愿屋后鬼推人”的习俗。有研究者说,虽然三峡地区所有的大溪文化遗址都没能发现居住区,揭开其内部结构之谜,但庆幸的是墓地绝大多数都分布在居住区后面,处于位置相对较高的坡地上,为研究大溪文化提供了另外一种方式。这个经典布局,是大溪人秉持的居住与生活模式,应该有其思想源头。未必,那时的大溪人就有了肤浅的祖先崇拜意识,从而甘于在祖宗的注视下劳作与生活?
试题二,为什么大溪人的墓葬是这个方向?大溪遗址的墓葬,除少数圆形以外,长方形占了绝大多数且朝向相对统一,基本都呈东北-西南方向,同大溪河有一定程度的平行关系。这也一定有原始的思考。可能,这顺应了台地走向,是 “依山就势”的自然选择。可能这是刻意为之,这些坟墓里悄然闭上的眼睛,从没忘记天上某颗星星撒下的清辉。
试题三,为什么大溪人的葬式在不断变化?屈肢葬是大溪文化的普遍现象,同半坡遗址等黄河流域的,直肢意味高贵、屈肢代表低贱绝不相同。在侧身屈肢和仰身屈肢两类之下,又有蹲屈、跪屈、抱屈等多种方式。为何选择屈肢葬的题干背后,包含了早期为直肢、中期为屈肢、晚期又为直肢的连续追问,需要抓住变化的趋势来作答。只有弄清了死,才会加倍珍惜生;只有固化了葬,才能梳理清楚养。大溪人的生死观,是生存状况、生活环境、生命质量的综合反映。
时间如流,浩浩汤汤。生命似火,沸沸扬扬。在这场漫长的煎熬中,盐的获得来自于技术的进步,医的启蒙源自于身体的痛苦,墓的变化出自于灵魂的对白。
一颗火星,只能湮没于汪洋之中;一粒结晶,却能击穿五千年的重重帷幔。
你如不辜负时间,时间也绝对不会辜负你。
写于2022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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