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二的时候,我和大嘴因为一起报了公考辅导班而相识。他是山东人,肤色黢黑,1米9的个头,体重接近200斤,常年健身,也不显胖,一摸全是腱子肉。他为人豪爽、开朗,没事天天看团购,下了课就拉我去撸串。
研究生毕业后,大嘴如愿“上岸”,进了区政府,我则涌入了市场就业。虽在一个城市,但相距不近,加上大嘴迅速结婚、生子,我们隔三差五才能聚一聚。
2020年,我也考入博物馆,和大嘴的单位只隔了两条马路。去年年底,大嘴开始频繁找我吃饭,有时就是吃碗面,然后到处瞎逛,非得熬到一定的时间才肯回家。他的孩子已经2岁了,正是最需要他顾家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劲,不断旁敲侧击。
最后,他才疲惫地说:“我好累啊,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上门女婿不好当,好想有个自己的房子啊!”
读研时,大嘴的目标并不是毕业进体制,而是继续读博。他心思缜密,搞学术很通透,导师也支持,研二的时候就基本打通了关系,毕业论文由未来的博导指点。但铺好的学术之路,却为了爱情彻底放弃了。
大嘴的女友是他的本科同学小丁。按照他的说法,小丁当时是班里的白富美,活跃分子,大嘴则忙于考研,两人基本没交流。大学毕业后,小丁来到市区出差,因为找他带路,两人才建立了联系。
没多久,他们开始了漫长的异地恋。大嘴在市里读研,小丁在本市下面的一个区工作。热恋期的女生很敏感,吵架是常态,有好几次大嘴都大半夜坐火车去找小丁“请罪”。
到了研二下学期,小丁突然开始催婚,并表示,他毕业不结婚的话就分手。大嘴痛苦不已,几宿没睡,最后放弃了读博。考公成功后,大嘴走向婚姻是必然,在论文答辩前,他和小丁就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心里却在打鼓,“感觉我们这太快了,好多问题没解决呢,就走进了婚姻”。
事后,大嘴对我说,光是婚礼仪式他就花去了一套房子的首付钱,“人家买房是实打实落下东西,我把钱都花在这些虚头巴脑上,娶个富家女不容易啊。”
可在我们看来,大嘴的婚姻是“赚”的。他的母亲是县图书馆的小领导,父亲是个铁路工程师,家庭条件也不错,但跟小丁家比还是差了点——小丁的父亲是区里的一个局长,母亲在一家地方国企任财务主管,这种家庭条件放在哪儿都属于中上人家。小丁大学毕业后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一家国营证券公司,依靠父母的资源就能超额完成业绩,工资奖金加起来比大嘴的收入还丰厚。结婚时,小丁家直接陪嫁了一个高档小区的优选学区房,外搭配了一辆30万的宝马。虽要了6.6万的彩礼,但后又添到了13.14万让女儿带回了小家。
不少人阴阳怪气地说大嘴是“人生赢家”,“一条龙全部到位”,“少奋斗20年”。可他听了却毫不在意,还打趣道:“我最大的目标就是吃软饭,能吃到说明哥们有魅力。”
当然,小丁家肯出这么丰厚的嫁妆,也是看中了大嘴的条件:研究生、公务员;人高马大,长相拿得出手;人品有口皆碑,不抽烟不喝酒;为人勤快,家务全包,工资全交。而且,小丁一家还有更深层的考虑:大嘴是外地人,在这座城市无依无靠,结婚以后肯定事事要依着丁家——他们相当于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养老送终就有了保障。
小丁家的心思,大嘴心里也是清楚的,婚前他的微信签名就是:“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刚结婚那阵,大嘴过得挺幸福的。每晚,小丁都把他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整理好挂在床头。他要加班,小丁就点外卖给他送过去,有时应酬完回到家,小丁还会备好甜汤等着。小丁很会为人处世,逢年过节会把各种礼物安排妥当,直接让大嘴配送,尤其是给大嘴家人的那一份,既隆重又实用,让人挑不出话。
岳父母待大嘴这个上门女婿也不错,岳父用自己的人脉帮了他不少忙,在同批进单位的年轻人当中,他是“进步”最快的。岳母也不拿他当外人,每逢春秋换季,总不忘给他置办新衣裳。
生活无忧的大嘴变白变胖了,身上的那股子精实劲儿却没了。他走路弓着腰,一步一拖沓,沧桑了很多。我问他咋了,他叹了口气说:“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住的不是自己的房子,就是不自在。”
大嘴小两口现在住的房子,正是小丁的嫁妆,那套位于市中心的江景房。当年房价还没涨起来的时候,岳父母就把它买下作为女儿18岁的成人礼,现在这套房子已是天价,大嘴奋斗一辈子估计都拿不下。
小丁家里不缺房子,除了给女儿的一套,老两口自住的一套,市区还有一套公寓,郊区有一套回迁房,乡下还有一套大院子。婚前,岳父岳母明确表示,不要大嘴买婚房了,只要他出装修钱、还房贷就行。
于是,大嘴把父母给自己在老家留的房子卖了,凑足了装修款,“说到装修,我就无语,当时我岳母非把装修活儿给一个亲戚做,最后房子你也见过,其中花了多少冤枉钱不说了,就那个风格,我住着都窝心”。
大嘴家我去过,装修风格一看就是老年人的审美——客厅摆了一套红木家具,大红大艳,其他地方又是“欧风”,拼凑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
“当时验收的时候,我爸发现了好多质量问题,想让返工,我岳母说是亲戚,不好意思开口,就这么着。我爸也不好说什么,自己搞来材料修补了一遍,现在是各种小毛病不断。我一提,小丁就说,看看周围朋友多少还租房住呢,以后有钱买了新房我想怎么搞她家都不问。”
“房子是你的就行了呗。”
“唉,是我的也就好了。”
“你都还房贷了,怎么没加你的名?她家不乐意?”
“那倒不是,岳父也催我去加名,但我怕加上名以后买二套房不能优惠,就没急着加。那时我的公积金没交满一年,不能用,房贷全是我工资还的,连私房钱都攒不下。”
除了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大嘴很快就有了新的烦恼——小丁每周都要回娘家,有时周五下班就往父母家冲,到了周一早上直接去上班。如果有事去不了,岳父岳母就会过来住。
“本想好好享受下二人世界,就被催着要孩子——说句不害臊的话,我儿子真是全程在岳父母的见证下出来的。”
小丁怀孕后,岳父岳母变成了常驻大嘴家,时间久了,大嘴很不自在,试着跟小丁讲。小丁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半开玩笑地说:“房子都是我爸买的,住段时间怎么了?”
她说这话没有恶意,大嘴也知道,就没往心里去。可类似的话由小丁的亲戚说出来,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亲戚在一起少不了攀比,总有些不上路子的人故意当众“点”大嘴,说他找了个好老婆,以后继承了岳父岳母的家产,啥都不用干,直接当包租公就行。话里话外都是说大嘴高攀了,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夸他岳父有眼光,提前购置了房产,荫庇三代。
大嘴很气愤:“装修加杂七杂八的钱我也相当于出了一半的首付了,现在房贷主要是我还,怎么都觉得是我占了大便宜?”
于是,大嘴更想买房了,他曾跟我嘀咕:“往坏了想,以后婚姻出了啥变故,我也不至于一无所有吧?”
买“二套房”这事,其实一直在大嘴小两口的规划中。
两人结婚收的各种礼金加上父母给的钱,是一笔不小的积蓄,小丁在金融行业工作,认为钱不能放手里闲着,那时房地产市场又正火爆,拿钱投资买房是必然。
为了买到心仪的房子,大嘴做了不少功课,我买房那会儿就邀他帮我参谋。大嘴确实专业,一见面,他就从包里拿出了一堆楼盘宣传单,上面写满了交通、物业、学区等优劣势。等到了地方,都是大嘴在跟中介畅谈、加微信,我全程没怎么插话,倒成了陪看。
他自己看房不到一个月,就兴奋地跟我讲,说看中了一个楼盘——不得不说,他眼光确实独到,这个楼盘位于新区,与他现在住的地方隔江相望,背靠规划中的“大学城”,旁边的三甲医院已经破土动工,地铁也开挖了。运气更好的是,一个业主遇到急事,愿意折价出售房子,他赶紧联系银行准备贷款。
一时半会儿,大嘴两口子肯定不会搬过去,他是打算买来让自己的父母以后过来养老的,就算卖也肯定大赚。那几天他春风得意,不停地畅想以后怎么装修,决意要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梦幻之居”。
谁知过了一个月,大嘴又突然消停了,我多次问他房子怎么样了,他都是左顾而言他。一个晚上,他突然找我吃烧烤,问我买房子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我表示自己还在观望,他的手磨着膝盖,不好意思地问:“你愿不愿意接手我看中的房子?”
我被一口啤酒呛住了,赶紧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困难,如果要借钱我会尽力而为。大嘴苦笑一声,拿起酒瓶,把剩下的半瓶啤酒全吹了。
他说,自己四处选房的时候,平日里很爱出意见的岳父居然一言不发,他还觉得奇怪,问岳父认不认识开发商,谁知朋友遍天下的岳父却支支吾吾的。等他跟卖家签了意向协议,公积金手续也办的七七八八、就差跟银行正式签贷款合同的时候,岳父却突然横插一杠子,让他“等一等”。
原来,岳父的一个朋友欠了他一笔钱,久拖未还,最后表示实在还不上,愿意用房子抵押。这个房子在机场旁边,价格只有大嘴看中的房子的一半,欠款抵了首付,大嘴夫妻只用公积金就够还房贷了。
岳父是个很仗义的人,他跟大嘴说:“你那位叔叔跟我是多年的朋友了,急需用钱,这忙不能不帮啊。而且那房子挺新的,据我所知也纳入了开发规划,将来大有可为。”
大嘴当时没表态,因为他买房的初衷是想让父母过来住。机场太远,坐公交都要倒好几趟,来回一次跟出远门没啥区别。可到了晚上,大嘴还是经不住小丁的劝说,他一夜没睡,最终决定接手那套机场的房子。
因为违约,大嘴交给卖家的3万押金是不退的,他好说歹说,卖家同意只要他找到人接手,押金退2万。大嘴想到了我,不断地跟我描述这房子有多好,将来指定不亏,可那房子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了,我入手就是鸡肋,还是婉拒了。
大嘴很失落,自我安慰道:“3万就3万吧,以后机场的房子不到一年就涨回来了。”
后来,那套房子被小丁的一个表哥接手了,虽然遇到疫情,但因为区位好,房价还涨了一些。可机场附近的房子价格腰斩,出手是不可能的,租也租不动,只有期望哪年能拆迁了。
大嘴欲哭无泪,直呼血亏,甚至怀疑是岳父故意坑他:“为啥不把机场的房子让小丁表哥接盘呢?”他不是心疼钱,心疼的是自己宝贵的“首套房”名额被用掉了。
一次,那个表哥喝多了,说舅舅对自己真好,给自己选了那么好的一套房子,接着又故意问大嘴:机场的房子涨了多少?大嘴不接话,就说这是岳父定的,自己不懂行情。岳父尴尬了,就有长辈“教育”大嘴,说谁也没有前后眼,这种糟心事不要跟老人计较。
大嘴从此闭嘴,再也不提机场的房子了。
大嘴结婚第二年,儿子出生了,岳父岳母却回了自己家,原因有些苦涩——照顾孩子太辛苦了。老两口都是事业型强人,家务做得一塌糊涂,就连小丁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他们借口自己还没退休,实在没精力,说可以让亲家过来帮忙照顾——他家不是没钱请保姆,而是把孩子交给外人带,实在不放心。
那时大嘴刚调岗,工作忙碌,家里的一切就全落在了他父母身上。虽然小丁不干活儿,但也不耍小性、不挑刺,而且每个月主动给公婆两千块钱当辛苦费,家庭关系反而和谐了起来,“每天回到家就有可口的热乎饭,再看看可爱的儿子,才是真正体会到了啥叫幸福生活”。
大嘴以为好日子来了,没想到这是更糟心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