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壑清

发布时间 :2022-07-20

​​【壹】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

 

圣塞西尔平平无奇的一天,我收到了路辰学长的消息——他说他新买了一些零食,里面有我爱吃的小蛋糕,问我要不要去拿一点,就当是前段时间帮他画天文系活动海报的酬劳。

我正巧要替学生会给天文系送新活动审批通过的文件,顺道去路辰那里拐了一包小蛋糕——谁能想到,他说的一点其实是好大一包,我光靠吃这蛋糕度日都能活三天。

 

提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心满意足地从天文系大楼里出来时,外面阳光灿烂,清风徐徐,我却忽然又隐隐听见了路辰的声音,只是没有听清——具体内容被旁边同学的交谈声掩住了。

……但路辰不是在二楼吗?

我倏忽回头。

日头高悬,路辰在二楼的窗前向我微笑,挥手告别。他并没有开口,但熟悉的声音仍继续贴着我的耳根响起:

“四季之神,更替有序……”

“风雨霜雪,应时而至……”

这声音的口音与如今通用的语言不太一样,有些咬字和发音近似于中古汉语,但我基本还能听懂。

我心脏蓦然收紧,屏住呼吸,楼上的路辰学长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异样,面露疑惑,我连忙朝他安抚性地笑了笑,扛着他送的那包蛋糕匆忙地跑到僻静的地方,而那与路辰的声音如出一辙的话音如影随形,甚至越发清晰:

“民无饥冻之苦,国无兵燹之灾……”

“恭陈牲帛,祇告殿廷……”

我眼前一花,不由扶住身后的墙壁,一阵潮湿的冷意从指尖爬上来,我试着攥了攥手,手指血液凝滞,像在寒冬腊月里被冰水泡过一样,僵硬得不能动弹。我仰起头,四月的晴天忽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从蓝天白云里落下来。

我闭上眼,眼前闪过纷飞的大雪、遍野的枯黄野草、饱受冻馁之苦的百姓,和熊熊烈焰里的宫室。

 

“……尚飨。” 

那个很像路辰说话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仿佛从肺腑里叹出一口悲哀的气,用很低哑疲惫的语气说:“若是真有神明……路某诚心恳求您,庇佑大周天下免遭生灵涂炭。”

我试探着问:“路辰……?是你吗?”

那声音停了停,压低了音量问:“您……是在与我说话吗?我……”

耳边有风声吹过,刮散了他的话音。我试着又问了几句,却没有再收到任何回复。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周身血液似乎重新开始流动,眼前的景物恢复正常。

再试着闭上眼感知,也只剩下一片漆黑。

——但我知道,事情绝对不可能这样简单地结束。

 

回家路上,我给身边几个重要的人发了消息,告诉他们我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到了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站在门外等候。

司岚看见我回来,先露出一个微笑:“好巧,我刚到。”

我放下手机,有点笑不出来,上去抱住了他,埋进令我心安的怀抱里。

司岚无声地接住了我,慢慢抚摸我因为赶路而有点凌乱的头发。

我闷在他颈窝里问:“你看到消息了?”

“嗯,”司岚拍了拍我的后背,“就在来的路上收到的。先进屋吧。”

 

“你刚刚……在看什么?”司岚问。

我把方才搜索的网页打开,亮给他看:“现在是四月底,但是北方过去一周都在异常降雪,农作物受损严重。下个月初开始,琴宁岛也会有雪。这雪好像是突如其来的,连国家气象站都没有观测到迹象。”

我把听到召唤的经历给他讲了一遍,为了避免他跟路辰学长结下奇怪的梁子,我隐去了对方世界的召唤者疑似又是路辰这一茬。

我说:“我必须得去一趟了。”

他安静地听完,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那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仰躺着陷进沙发里,有点颓丧地说:“这是对方世界的召唤,具体穿越时间不由我一个人控制。不过应该不会太久,就是这几天了。会消失多久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快回来的。”

司岚握了握我的手:“叶老师知道了吗?”

我摇了摇头——叶瑄近几日又处于失联的状态,我发了消息,没有收到回复。

司岚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继续联系他。你放心。”

我喉头哽得生疼,鼻尖一酸,再次伸手抱住他:“对不起……得扔下你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更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极小概率的意外,比如像那场预知的电影一样被困死在某个时空夹缝里,再回到地球后物事人皆非,空余烂柯之叹。

“嘘——”司岚的手指点上我的唇,“不要说这种话。你有想做的事、想走的路,我不会成为你的挂碍。”

 

两天后,我再度听到了那个声音。

这一次,我带着收拾好的行李,穿越星海,追溯而去。

 

 

上次我直接掉在了乐园世界的沙海里,沙子松软细腻,摔上去几乎没什么感觉,所以当在我掉在祭坛上以前,没想到穿着羽绒服还会摔得这么疼。

我揉着自己磕在贡桌上的腰,艰难爬起,竭力控制着自己狰狞的表情,四下打量了一下——祭坛正中是一座九层圆台,覆蓝色琉璃瓦,是天坛的制式。抬起头,可以看见阴郁的天,细雪盐粒似的洒下来。四周充斥着一种压抑的阴冷,饶是我特意穿了羽绒服,也还是被冻得直打哆嗦。

然后我一转头,对上了一双神情错愕的碧绿眸子。

眸子的主人样貌与路辰别无二致,应该就是这个世界的路辰。他穿着一身祭祀的礼服,冕袍齐整,衬得他颇为好看。

我讪笑:“哈哈……你好……”

他迅速整理好仪容,组织周围议论纷纷的随祭之人安静下来,双手合抱,向我行礼拜道:“大周太常寺卿路辰奉吾主之旨祭天祷神,感念天地恩泽,恭迎神女殿下亲临——”

草草一听,他说话的发音好像就是我之前听到的那种近似于中古汉语的语言。不过还没等我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在祭坛中回荡的“恭迎神女”声中陷入了手足无措。

怎么又是神女?

我尴尬地笑,去拉路辰:“哈哈哈……别那么客气嘛……”

路辰可能也不是很习惯我的口音,反应有点慢,一时愣住了。

我继续试探:“……免礼平身?”

路辰:“……”

祭祀结束后,路辰请我先去休息。他带着我到了太常寺官员在祭坛附近的临时居所里,进入房间里,他正要走,被我一把拉住了袖子。

他讶异地看着我。

我撒开他的袖子,眨了眨眼,放慢了语速问:“是你召唤我来的,不考虑先说明一下原因吗?”

路辰愣了愣,迟疑地问:“我……?”

“对,”我点头,“我是听见了你的祈愿才来到这里的。”

路辰无奈:“这只是新年例行的祭礼,因陛下贵体有恙才由路某代替,没想到真能请下来一位神女。”

“是吗,”我看着路辰的眼睛,“我听你祷告时的语气,可不像是太平日子里的例行祭祀。”

路辰笑了笑:“瞒不过神女。”

他在我旁边坐下,轻声说:“自二十七年前的异姓王广安王叛乱开始,大周就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根据年前的编户,如今的人口已经不足三十年前的六成……”

书案上笔墨俱全,他抽了几张纸,一边画一边向我讲述。或许有旅者的天赋加持,我很快熟悉了这个世界的口音,和他的交流顺畅了不少。

从路辰的叙述中,我大致了解了这个世界的情况:大周中央有三省六部九寺,国土分三十六道,其中有十道分封给了世家。东、南均接大海,西有高山,北部与一个国号为“定”的国家接壤,定国曾是大周的强大威胁,但这些年受到天灾的严重冲击,实力不复当年。

大周皇帝病重,连祭祀都无力主持,十次早朝有五次不在,剩下还有三次,也不过是坐在龙椅上昏昏欲睡,朝政主要由大臣裁决。与此同时,国中内乱频仍,起义军号“炎”,首领有与广安王相同的红瞳,竖起反旗的六年来羽翼渐丰,大周天下三十六道,现在已经有四道在炎军手中……

我忍不住插嘴:“你说的这个炎军首领是不是叫艾因?”

路辰一惊:“果然是神女!”

我:“……我不是我没有。”

 

世道动荡,朝中近些年以内阁首辅司岚为首的新党试图推行变法,与以门下省侍中路光为首的保守派争执不休,新法虽已颁下不少,但基本只停留在纸面上,未能推行。

虽然路辰说得含蓄,但我大概能听出来,变法派以内阁为首,下有中书尚书两省,联合了拥有批红权的司礼监,几乎成为了大周实际上的权力中心。

我听见“司岚”这个名字不由心尖一跳,看见路辰正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我,我转而问:“侍中路光……?”

路辰:“正是家父。”

“失礼了。”我又问,“那你算是令尊一党的吗?”

路辰无奈地蹙眉笑了笑:“我只是个太常寺卿,司礼不司政。”

“好吧,”我不太相信特殊之人会这么置身事外,但也只能挪开话题,“那你说的‘天灾人祸接连不断’,能仔细讲讲吗?”

 

 

路辰将我接去太常寺暂住后就整日忙得不见人影,估计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神女给他增添了不少工作量。

三天后,他突然带着一套礼服出现,说要带我入宫面圣,还嘱咐了我一大堆礼仪规矩,我听得脑仁子直嗡嗡,路辰似乎看出来了,温声说:“记不住也没关系,陛下宽仁,神女也不是大周国民,其实本不用遵守我们的规矩。”

我忍不住想这位陛下该不会是罗夏吧——尽管路辰已经告诉我了大周国姓不是罗。毕竟罗夏·罗斯切尔德也不姓罗。

 

面圣那日,我随路辰入宫。

大殿巍峨,金玉煌煌,殿顶藻井里的飞龙垂首俯视,宫人肃穆地侍立两侧,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我跟着路辰拾级入殿,呼吸也不由得放轻了不少。

路辰在前面唱礼,我跟着俯身,听得皇帝的声音苍老而虚弱:“起吧。”

……还真不是罗夏。

“清浅辛苦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叫了路辰的表字,又问道,“这便是那位请下来的神女吗?”

我闻声心尖重重一颤,霍然抬头。

那人侍立阶上,长身玉立,居高临下,头戴乌纱,身穿绛红官袍,胸栖金鹤——正是司岚。

大殿另一旁站着一个太监,服饰华丽,应该就是路辰昨晚与我说的司礼监大太监霍立……看模样应该是霍列斯的对应体。

我听路辰说这个世界的司岚是内阁首辅,位高权重,还以为会看见一个如叶塞大陆的司岚法师一样肃穆阴冷的中年高官,但他似乎只有三十多岁,并没有那样阴鸷,反而文质彬彬。

“谢首辅体谅,路某职责所在,不敢自矜。”路辰微笑着说了我的名字,“这位正是。”

我悄悄蹭了蹭掌心里的汗,大概讲述了一下我的情况和此行的目的——虽然他们叫我“神女”,但我可不想真的把自己塑造成古代神话里的九天神女,在讲述中说得能多实诚就多实诚。

司岚一直用那双冷蓝色的眼睛盯着我,这个庞大王朝的实际掌权者的目光盯得我浑身发毛,我甚至怀疑一旦我露出一点破绽,他就会直接把我当装神弄鬼欺君罔上的贼人拖出去砍了。

正当我考虑要不要表演一下画灵来自证身份的时候,路辰突然开口:“首辅,那日降临时她确实一身异装,随身之物也颇为奇异,我都带来了,可以供您查验。窃以为她所言非虚。”

——进宫之前路辰说要帮我带上随身物品,我完全没多想,下意识就答应了,我当时还以为是他一贯心思妥帖,担心我接下来若是换了住处,也方便打点,没成想还有这层用意?

我猝然转头看向路辰,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对我抱歉地笑了笑。

司岚周身的低气压霎时间散开,他微微弯了弯眼睛,朝路辰笑了一下:“我自然相信清浅。还有——”

我听见前半句时刚要松一口气,这俩字却差点让我一口气没喘上来。

 “正月十五元宵宴,按例,陛下会宴请大周诸位高官,而定国也会有使节参加,此次元宵宴,定主宇文罗夏会亲临。神女既然来了,您身份贵重,没有不出席的道理,还得请您受累。”

宇文罗夏……?原来罗夏是定国之主。我当然不会放过与这个世界的特殊之人相见的机会,于是应下了。

司岚点点头,转而向老皇帝禀道:“陛下,神女久居太常寺,始终有失体统,在元宵宴前的这半个月里,还是我来给她安排住处吧。”

老皇帝浑浊的眼睛似乎根本无法聚焦,想要说什么,却又开始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司岚连忙嘱咐太监带他去歇息,然后继续饶有兴致地打量我。

我宛如听到了荆棘鸟笼警告,连忙挥手:“不不不劳您费心——我在太常寺住得很好!”

让内阁首辅插手太常寺相关事务、直接安排住处难道不会更不成体统吗?但这好像并不重要,这位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在这种小事上要做些什么,没人拦得住。

司岚也许本来只是试探,闻言眼睛一眯,越发坚定了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心思。我本来想再次垂死挣扎,重申一下我此行的目的是来解决他们世界的问题,但转而想到司岚正是这个世界的权力中心,若是能借此接近他,可能是不错的选择。

 

 

由于我在大殿上一时紧张,没能接住司岚咄咄逼人的试探,被迫入住了他安排的宅院。一番折腾下来,住进去已经是亥时二刻——约摸晚上九点半。

我来到这里三天,雪一直就没有停过,窸窸窣窣下个没完,暮色四合后,越发冷得刺骨。我裹着自己带来的羽绒服(古人的棉衣哪有羽绒服保暖,我只恨没再带个睡袋),守着暖炉,抱着汤婆子,就着烛火,继续翻路辰给我整理的那一沓厚厚的卷宗。

瑞和六年,也就是二十七年前,广安王起兵谋逆未果被诛。是岁大寒,第二年的收成自然就不好,百姓吃不饱,大周内部人心不稳,加上定国的草场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于是两国开战,打了半年也没分出胜负来,双方都死伤惨重,被迫谈和。没想到瑞和七年的天气变得更恶劣,入夏后连月大雨,冬天又比上一年年冷了不少,定国人活不下去,骚扰大周边境越发频繁,北方流民只能逃向南方……总之就是天灾导致人祸,人祸接着天灾,举国内外纷争不断,没完没了地重复了二十几年。

瑞和二十六年,艾因率众起义,自称是辗转逃亡了二十余年的广安王遗腹子——民间有一种说法,广安王是天命所归,一切灾祸都是因他被杀引起的。如今艾因盘踞在西南四道,跟大周朝廷之间相互牵制,谁也奈何不了谁。

瑞和三十年时,定周两国又有摩擦,受灾更严重的定国此时国力空虚,自然比不过有三百年积淀的大周,大败称臣,从此大周的外患问题勉强得到了缓解。。

根据我比对时间后的判断,这天灾更像是此处人间动荡而产生的恶劣情感通过什么东西转化而成,而非什么外力导致的——因为如果是千之帝国有意为之,天灾不会时断时续,这个世界也不会还能苟延残喘近三十年。

我不太习惯就着烛火看书,眼睛很快就累了,不由打了个哈欠,决定熄灯躺下再想。

裹在被子里,听着窗外的簌簌落雪声,我忽然想起叶瑄好像提过,帝国在拥有很多旅者资源、掌握同位体相互影响的技术以前,是会借助有限的几个旅者用一些比较低效的办法来掠夺资源的……

 

近年来,安京已经开不出梅花了,司府院里几棵腊梅只余下苍黑色的枯槁枝条盘虬,被积雪压得很低很低。司岚身边侍奉的人本就不多,眼下更是人丁寥落——司家三代单传,司岚父亲早逝,近年来安京越来越冷,司岚把母亲也送回了南方故乡。如今偌大一个司府,除了几个洒扫的老仆,几乎看不见人影。

路辰推开了窗,怔怔地看着院里一派萧条。

“清浅,”司岚斟了一碗热酒,推到他面前,“喝一口暖暖身子吧——是母亲托商队送来的江南泉酒。”

路辰回过神来,叹道:“刚认识你时,我还曾见过你府中腊梅花开——鹅黄疏香,让人难忘。”

司岚低眉,抿着唇笑了笑:“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路辰陷入了回忆:“那年春闱,父亲主考,点了你做状元,还觉得你是难得一见的英才。曲江宴饮时,非要我去结交你。”

“如今只怕是后悔不迭吧。”司岚轻轻叹了一声,“今天门下省还刚驳了一条内阁的指令。”

路辰摇了摇头,忍不住说:“我真的不太明白他。虽然我路氏也是世家,但不是那种全无本事只靠祖上恩荫之辈。如今内忧外患,民生凋敝,他为什么非要护着旧法,护着吃空饷的王公贵族冗官冗员,一心想着先平炎匪之乱……国库都快被只顾着自己的那些世族拖垮了,改革手段就算过激一点又怎么样?内弊不除,拿什么打?让艾因束手就擒吗?”

“路公是克己复礼、笃信守道之人,他希望恢复往日的秩序,希望天下变成大周刚建国时繁荣稳定的样子。”司岚忽然嗤了一声,“加上主持变法的新党之首是我,我行事不正,他厌恶我也正常。”

“松风……”路辰轻轻唤他,拍了拍他冰冷的手。

司岚深吸一口气,勉强地提起唇角,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二十入仕,二十五岁入阁,这些年艰难,还要多谢你了。你说是只司祭礼不管政事,但在背后帮了我不少。司岚铭感五内。”

 

 

“风大哥,我就出去一个小……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也不行吗?”我吃完早饭就开始对着门口看守的侍卫长风砚软磨硬泡了,说得我嘴都干了,还没有任何成效。此时我无比怀念叶塞大陆的路辰法师。

风砚可能实在是不耐烦了,把佩剑抱在怀里,笑眯眯地看着我:“神女殿下,首辅之令不敢违抗,您也不要难为我了。出门不行,但宅子里您随意,需要我来陪您逛一逛吗?”

“不不不……”我虽然不怕动手,但我怕他从守门变成贴身监视,连忙讪笑着缩回去,“我自己逛就行……就行!”

 

风砚不仅不放行,口风还紧得要死,什么都打听不出来。我只能自己瞎转。

这地方对于普通现代人的住宅来说肯定算大的,收拾得干净妥帖,但人烟稀少,感觉正主很久都没有住过了。

“奶奶,”我好不容易抓到个活人,连忙凑上去,对着正在扫地的奶奶笑得尽量甜,“您知道这里主人是谁吗?”

“啥子——”奶奶把耳朵贴过来,吊嗓子似的说,“额姓啷个?额姓王——”

“我说——”我跟着放大声音,“您知道这里主人是谁吗?”

“住人?”王奶奶撂下扫把,比划道,“这搭子里好久没有住人嘞,老爷二十多年前就走啦,少爷有了皇上赐的老大的宅子,也不在这搭住啦!”

“老爷?您家老爷是哪位?”

“魏?这搭不是魏家!是司家!额家老爷是国子监典薄!”

这还真是司家宅院啊……听这话头,这位司典薄应该是司岚的父亲。那这里……是司岚的旧居?

虽然对话似乎有点诡异,但好像还能继续,我连忙继续问:“那您家少爷是不是名‘岚’?”

“少爷?”王奶奶笑开了花,每一道皱纹都溢满了阳光,“小姑娘,这么关心额家少爷做撒子?想嫁来做额家媳妇嘞?”

我:“……”

虽然我对象的确是司岚,但好像不是这个司岚……

“你可不知道呦,少爷三岁能诗,五岁能赋,十岁就能写文章,二十岁就中了状元……现在住在圣上赏赐的大——宅子里!额去过一次,那可忒厉害……”

“哈哈哈哈哈哈好……”

我讪笑。

我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首辅府里。

酒过三巡,天色渐暗。

路辰有点局促地捧起酒碗抿了一口,欲言又止了一会,问:“你今日有闲暇,不去看看神女?”

“神女好本事,这么快就让你惦记上了?”司岚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急,再等两天。”

 

许是天公作美,薄暮时分,雪下得渐渐稀疏了。

我在梦里又一次来到了大周皇殿。

皇殿庄严华贵,却处处笼罩着一层氤氲的白雾,让人不敢逼视。我屏住呼吸,走上前去,越过大开的殿门,看到了里面的场景。

这似乎是某次早朝,皇帝高坐阶上,朝臣分立两侧,有一个身穿绯袍的单薄身影跪在阶下。

太监嘹亮的声音在整个大殿内回响:“……兹以覃恩,加赠尔为东阁大学士,锡之敕命于戏……”

 

待他念完,那个单薄的绯色身影俯首叩拜,口中唱道:“臣过蒙优渥,不胜感激,当尽愚才微智,以报皇恩……”

这是……司岚刚入阁的时候?

我听见上方的皇帝朗声大笑,要他起身,司岚谢恩后退到朝班中,眉目低垂。

 

朝堂中众人小声议论着,那细微的声音莫名都入了我的耳——

“他才多大啊?二十五岁,这就入阁了?”

“他爹就是上任国子监典薄吧?出身也不高……”

有个声音嗤笑了一下:“人家精通圣意,又生得好看,这些也是本事。”

“司典薄也是寒素忠耿之士,怎么有了这么个惯会逢迎上意的儿子……”

“你们没想明白啊?就是要他出身寒门。这是陛下手里的一枚钉子,专门给世家找不痛快的……”

——原来在七八年前,皇帝还大权在握、身体健朗,欲与朝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分庭抗礼。司岚也没有如今的地位,只是个皇帝的宠臣而已。

殿前授命是何等殊荣,这纷纷的议论又怎么可能没入他耳,但司岚默然站立,好像一点都不关心身边的纷纷扰扰,旁人看来他宠辱不惊,但我却无端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落寞。

 

我正要凑上去再听些什么,白雾却蒸腾起来,浓浓的,把我挡在了殿外。

司岚忽然偏过头看过来。那目光穿透了我,投向殿外的万里九重天。

我从不知道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竟然可以冷冽至此,仿佛含着极深刻的悲凉与狠厉,我瞬间被那目光钉死在了原地,心脏犹如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攫住——

我猛然惊醒,室内留的唯一一盏烛火微微晃了晃。

我摸了摸自己身上,在这深冬时节,居然一身的冷汗。

 

 

纵然地方哀鸿遍野、天崩地裂,帝都安京也总是一派祥和。雪渐渐有了要停的意思,大街小巷上多了不少商贩,一清早就在热热闹闹地叫卖。

我舔着掌心里的伤口,揣着一页从旧司府书房里顺出来的安京地图,试图去太常寺找路辰。

——住进旧司府后,一连三天都没有任何动静,我听门口侍卫闲聊时提起:因为定主亲临,定国的使团不能耽搁,在元宵宴后马上就要回国。

虽然司岚给我的衣物伙食床榻被褥条件都挺好的……但罗夏马上要走了,元宵宴上风云莫测,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握住机会,所以绝对不能这样在旧司府里混吃等死下去,必须有所行动了。

新年祭那天天坛里有不少人,神女降临这事应该已经传开了,所以我料定了司岚不敢杀我——这世界没有法术,想杀我也不那么容易。

我决定试一试,哪怕出不去,只是跟侍卫起些冲突,也比这样一潭死水要强。

……没想到还挺顺利的,我挑了个风砚不在的时候,敲晕了两个巡逻的侍卫,就成功翻出来了,只是不小心蹭伤了掌心。

但我手里的只是从书页上撕下来的草图,还是三十年前的,参考价值非常有限。我只能一路问路,然后就遭遇到了意外——

卖包子的大哥热心地给我指了路,然后掀开了笼屉,蒸汽腾腾地涌出来:“姑娘,这么早出来还没吃早饭吧,来两个吗?”

我:“……”

可我没钱啊!

团团呼呼的大包子满满当当装了一笼屉,个个体型饱满白白胖胖,面香和着隐约的酱肉香都要喷到我脸上了,我实在是走不动路,我摸着自己头上的掐丝珐琅发簪,正准备摘下来付钱,忽然一个人在旁朗声笑道:“哪家跑出来的千金小姐,连钱袋都忘记拿?”

说着,一块碎银子被托了过来:“哪里有让美人摘簪抵账的道理,我来付吧。”

我偏头看过去,那人一头金发,海蓝色的眼睛洋溢着盈盈笑意,穿着一身裁剪精致的胡服,衬出一种自然而然的挺拔漂亮。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定主罗夏怎么一个人满街乱窜?

卖包子的大哥用油纸包好包子,连着找零一起送过来。

从来没有皇帝亲自参与道贺使团的道理。定国向大周称臣已经是忍气吞声,宇文罗夏亲自来受这个奇耻大辱,必定是有什么特殊目的。

我这样想着,瞬间做了决定,朝正在把铜板往钱袋里收的罗夏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用甜美的声音说:“多谢这位哥哥!”

 

罗夏说包子油腻,附近有一家茶楼,问我要不要去,还可以多点几样小菜,我欣然应允。

 

包厢里,一壶清茶很快就端了上来,我看罗夏喝下去,才敢小口小口地啜起来,罗夏点了一碗面,慢条斯理地吃着,我不太习惯吃饭速度这么缓慢的罗夏,一边啃着喷香流油的包子,一边忍不住看他。

罗夏笑了笑:“看起来……姑娘对我很好奇?”

我一大早没吃饭就跟人打了一架,还走了五六条街,实在是饿得发慌,吃得太急。眼下嘴里还有鼓鼓囊囊的一口包子,说不了话,只能点了点头。

“好奇什么?”罗夏问,“好奇我为什么给你买早餐吃?因为——”

他认真地看着我:“我对你一见如故,看见你我的心脏就在砰砰乱跳。”

我差点被那口包子噎死。

罗夏又笑起来,给我推过来一杯茶水:“不逗你了。关爱可爱漂亮的小姑娘应该是所有人的共识,没什么理由。”

我就着茶水终于把那口包子咽下去,说:“是看您服饰打扮不像是大周本地人,兼之气度不凡,有些新奇,见谅。”

“我是定国人,叫德尔切斯罗,按照你们的话是‘晚霞’的意思。”罗夏说,“我是个定国贵族,因为家道中落,现在改当了商客,跟着使团来这里,打算倒卖些货物。你们大周不乐意让货物外流——尤其是盐铁之类,始终不肯开边境榷场进行贸易。我们赚点钱的机会难得啊。”

……要不是提前知道了宇文罗夏是定国之主,我真的要被他这坦然的神态骗过去了。我尽量不动声色,很好奇似的问道:“那你知道使团这次是来做什么的吗?”

罗夏笑眯眯地看着我:“听说我主这次过来是要与周主商量再开榷场的事,要是真能开,我们国人的日子都能好过一点。”

只是商量贸易的事情吗……

他面也不吃了,撑着下颌,反过来问:“姑娘你呢?家住哪条街,这么早出来做什么?”

我不清楚安京街道上人家的分布,随口说容易露出破绽,为了尽量稳妥,只能把旧司府所在的街道说了一下,然后低着头,尽量羞涩地说:“这么早出来……是因为和人有约。”

……这样他就不会再追问了吧!

“哦~~~~”罗夏作恍然大悟状,“名花已有主,太遗憾了。”

我抄起另一个包子,继续闷头啃起来,权当是一副小女儿害羞的情态。

罗夏吃完了面,把面碗推开,抿了一口茶,轻声说:“衣饰不菲的千金小姐却住在这些年因积水而早被安京的达官贵人们嫌弃了的街巷,为了见情郎连钱袋都忘了拿的少女却不紧不慢地跟陌生男人在茶楼里吃饭闲谈,养尊处优的掌心还莫名其妙蹭伤了一块……”

他放下茶杯,直视着我,微笑道:“小姑娘,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不属于这片土地的气质,又在言行里处处透着古怪——你莫不就是大周那位从天而降的神女?”

我又一次差点被包子噎死。

他无奈地给我又推过来一杯茶:“慢点吃,没想把你怎么样。”

我把包子咽下去,稳稳当当地喝下去半杯茶,然后掀起眼皮,对上他的目光,轻声道:“那你现在知道了,想要做什么呢——宇文罗夏?”

 

宇文罗夏轻笑了一声,把两只手叠在脑后,放松地靠在座椅上,他眼皮一掀,恣意的威严与贵气霎时扑面而来。

他说:“没想做什么。我原本只是好奇,大周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来一个神女,到底是想做什么?但我现在见到你了,感觉……你好像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的确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皱了皱眉,把自己的来处和此行目的简单说了一遍,又大概说了一下我对这个世界灾祸来源的猜想。

罗夏 “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我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又问:“你刚刚说的‘这个节骨眼上’,是指什么?”

“两年前我向周主称臣,签下的和约如今马上就要到期了。我是来跟谈这事的——全大周的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罗夏笑了笑,“要是大周诚心修好,没准能再续几年的约——这也是你想要的吧?”

谈及“称臣”二字,他面上倒是神态自如。

等会……若他所言属实,那定周两国要商谈的东西可不是一时半会能搞定的,如此,定国使团就不可能在元宵宴后即刻就走。

——那我听到的旧司府门口侍卫的交谈里说的“定国使团在元宵宴后就要离开”是什么意思?是空穴来风的谣传……还是司岚刻意的误导?

我骤然起身,推开面向走廊的窗户,四下张望,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小神女,看来你的处境不太好啊。”宇文罗夏敲了敲桌子,笑道,“你我的目的里的确有重合的部分,不过,你还是先想办法在谈判桌上出现吧。”

 

出了茶楼,我依然去了太常寺,但是路辰不在,我只能打道回府。旧司府风平浪静,被我敲晕的两个人已经不见踪影,我翻墙回去,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二天早上,我准备去院门口继续观察一下那些侍卫,刚出内院,却突然司岚打了照面——他一身青灰色的衣衫,穿得很低调,要不是他气度雍容,兼之我对他那张脸异常敏感,我可能真的会把他忽略掉。

我呆立在了原地。

司岚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温声问候:“神女殿下,起得好早。”

我咽了咽口水,笑了笑:“首辅,早安,今天怎么回旧府了?”

司岚依然保持着他彬彬有礼的微笑:“今日休沐,我回来看看旧宅。倒是神女殿下,这样早就出来,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昨天遇到罗夏的事他知道了几分,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只是说:“我自己一个人太无聊,看外院有一处小型靶场,有点好奇——听闻令尊是国子监中人,为什么家中会设有靶场?”

“君子六艺:礼乐射艺书数——先父崇古,一定要我学。”司岚轻声说着,“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不能总去京郊校场,他便在园中设了这个小型靶场,手把手教我,寒暑不辍。”

我心尖微微一酸,脱口道:“我试一试可以吗?”

司岚眼睛弯了弯,答:“好。这些东西也一直有人保养,可以使用。”

 

旧司府本来就不大,最小型的靶场也几乎占了外院的一半。

他说要给我示范一下,挑了一张弓,搭弦瞄准,一剑出射,一气呵成。靶子上没有靶纸,只能看出是较为端正地落在了中央。

司岚换了一张弓,又挑了一根箭,说:“我近年来不曾练习,技艺已有些生疏——”

箭被他修长的手指搭在弦上,他压下眉眼瞄准,箭矢破空飞去,两支箭的箭尖擦到了一起,崩出火星。

“——因我事务缠身,也因我志不在君子。”

我头皮发麻。

 

司岚放下弓,掏出一块手巾,朝我微微笑了笑——

今天难得放晴,冬日的暖阳碎金似的洒下来,他湛蓝色的眼睛里盛着剔透的光华,看得我一时有些目眩。

他忽然伸手过来,隔着袖管掐住我的右手手腕,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被他推到了围墙上,嘴也被手巾捂住了。我挣了挣,但他毕竟是比我高上一头的成年男子,我肉身力量有限,没能挣开。

即使是这样的姿势,他也仿佛与我保持着某种距离,半点不见狎昵之意,甚至还用两块布料维持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仪。

他温文尔雅地说:“神女殿下,我知道你有些神奇的本事,若不是风砚细致,没人能知道你昨日的行踪。但你现在……”他掐住我手腕的手紧了紧,“手不能画,口不能吟,再大的本事也用不出来,也不过就是我一介文弱书生就能制住的小姑娘……”

我浑身一颤。

他忽然又撤了手,把手巾收回衣襟里,敛眉低目:“司某并无他意,只是想请殿下谨言慎行,小心为上。”

“并无他意?你不就是在警告我不要跟宇文罗夏有什么牵扯吗?”我揉着手腕,冷笑道,“你从一开始就在试探我,监视了我这么多天,刻意诱导我动手,跟踪我出门后的行踪,甚至今天还要亲自来确认——你看到了,我不是什么九天神女,就是个要吃要喝要睡觉会受伤的普通人。我的来意从一开始就已经言明,我是来帮你们的,我的存在对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对大定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本事颠覆你大周的天下。够了没有?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司岚掀起眼皮,微微眯着眼。我坦然地与他对视。

他低眉敛目,双手合抱,躬身拜道:“是司某疑心太重。冒犯之处,恳请殿下宽宥。”

我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悬到嗓子眼的心脏落回了原位。

——这步棋走对了。

 

司岚请我到会客厅,对风砚低声吩咐了几句,而后请我坐下,自己坐在了我下首的位置,柔声问:“殿下喝茶吗?”

“当然喝,浓点最好。”我似笑非笑地说,“托您的福,惴惴了一夜,没睡好。现在很困。”

“是我的不是。”司岚拱手道歉。他伸手招来一个侍女,轻声吩咐了几句,侍女退了下去,没过多久,端上来茶盘和几盘茶点。

我定睛一看,茶点都是我这几天比较爱吃的样式。

司岚左手拢起广袖,右手提壶斟茶,将茶盏送到我面前,温声道:“去年新贡上来的龙井茶,还望殿下不弃。”

他行止温文尔雅,谦恭有礼,既不会过分卑微,又不会给人压力,我心头那点火气也很快平了下去。

——原来只要他想,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人在与他相处时如沐春风。

 

司岚一点架子都没有拿,侧坐在椅子上,待我喝了半盏才给自己倒了茶,而后安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问道:“殿下想谈什么?”

我捧着茶杯暖手,隔着雾气,打量着他:“我的来意在初见时就已经言明。现在想先了解一下你——司岚首辅。”

“我?”司岚愣了一下,“我出身普普通通,先父是国子监典薄——这个想必殿下已经知道了,他一辈子教书育人,想把我培养成顶天立地的仁人君子,临终赐我‘松风’二字为表字——那年我十岁有四。”

我不禁开口:“‘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司岚有点惊讶:“殿下知道这句诗?”

“嗯,我所在的那个世界的诗书典籍……似乎与这里的很相似。”

“松是君子树,我恐怕当不起这两个字。”司岚笑了笑,继续说,“瑞和二十年,我中举入仕,在六部做了几年官后就入了内阁,又过了几年,当时的首辅病退,我就顶上来了。”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问,脱口道:“为什么?”

……他以这样轻的年纪身居如此高位,一路遭遇的艰险想也知道绝非寻常,怎么能被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前任首辅病退,如今皇帝病重,这“病”真的是自然而然的病吗?又是什么让本不志于高官厚禄的他如此着急地爬上去?我犹记得那个梦,入阁时的他眼中可没有半点欣喜。

 

司岚静静地看了我一眼。我好像从那眼神里知道了他明白我这不清不楚的问句指向什么。

他喝了半盏茶,呼出一口气,轻声讲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小到不应该有记忆的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病中不知日月,昏昏沉沉,只记得梦里终日漫天风雪,淹没了整片天地。先父找了很多郎中,也试了很多方法,也不知道是哪个奏效了,我才慢慢从梦魇里挣脱,好起来。”

我屏住呼吸。

 “一年年的,雪灾时断时续,总体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我也慢慢明白了大周四方没有安京这样繁华昌盛……”

 

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司岚抱歉地笑了笑:“是风砚,方才我令他去取些卷宗。方便让他进来吗?”

他在放下戒心之后实在是太过客气了,我还是不太适应他这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有点尴尬地说:“您请便。”

风砚将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司岚手里便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司岚挪开茶盘,拭去桌上的水渍,继续说:“少时梦魇里的那场大雪仿佛是某种噩兆,渐渐在现实里应验。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于是查了过去的天象纪,确认了以前从没有天灾能次次都紧接着人间的动荡——但大约是瑞和六年以后,无论是战争、疫情还是叛乱,其后一定跟随着一场气温骤降。动乱造成的死伤越大,天气变化就越明显。”

他将纸张平平展展地拿出来,呈到我的手上,“这关系过于绝对,不是巧合能够解释的。我素来不信鬼神,但查证了三年后,也不得不相信有化外之力的干预。我猜……若想有一条活路,首先就要让天下安稳下来。”

我翻着他的手记,上面清清楚楚地罗列了两百年来大周每一场灾乱的时间、起因、波及范围、死伤人数和当年的税收情况,瑞和六年及以后的部分做了重点标记,能让人很明显地看出古怪。

他先前只知道是化外之力的影响,而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我是敌是友,不能在底细不清的情况让我接触到大周的政治中枢,这才有了这些天步步为营的试探。

就连现在,他那双注视着我的眸子看似平静,其实暗涌丛生——他依然在心中揣度着我。

他继续说道:“这不是跟定国、艾因和谈就能解决的。大周自建国以来,政治中心就为世家所把持,各家都在盘算着怎么壮大自己在朝廷里的一亩三分地,冗官冗兵的情况日益严重,导致每年的税收泰半都用来供养朝廷了,哪怕凶年饥岁,也没人提过降低赋税、精简朝班。急政暴虐,更加风雪之苦,百姓饥不得食,寒不得衣,负债累累,以至于卖田宅、鬻儿女……”

他极轻地嗤笑了一声:“艾因的势力为什么如此迅速就成了规模?不是因为人人都信‘广安王的遗腹子是天命所归’,而是因为没有人受得了被雪灾、苛政和征役相继逼迫的生活,他们无路可走,在绝望中,只能选择相信一个人能给他们一个未来。即使不是艾因,也会有别人。”

“未来么……”司岚摇了摇头,“大周的文脉被世家垄断这么多年,如先父一样寒门出身的官员少之又少,基本都被排挤在权力中心以外,没有人有本事脱离世家建立一个全新的朝廷。必须逼迫他们让出既有的利益,接受全新的制度。哪怕换了一个皇帝,若不进行一番伤筋动骨的改革,也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腐败。”

我接道:“所以你选择让自己成为权力中心,操刀改革?”

“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忽然回想起那个梦——二十五岁的司岚那悲凉决绝的眼神如冰锥一样陡然扎进了我的心口,我顺着摸过去,隐隐碰到了这仿佛从来岿然不动的内阁首辅的心。

司岚偏了偏头,反过来问:“殿下,是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我手里捧着的茶已经差不多凉了。我把剩下的都喝掉,放下茶盏,道:“我知道你说的‘化外之力’是什么。”

 

 

我这些天试着与叶瑄联系,一直联系不上,想来可能是他在千之帝国事务缠身。

我仔细回想了叶瑄与我说过的帝国早年的手段,其中有一种仪器,可以收集大规模的负面情感并且将其中一部分转化为对天气的影响,而发展到一定程度并且依靠农耕畜牧的文明十分依赖气候,长此以往又会产生动乱,引发更强烈的大规模负面情感,这些情感又会被仪器收集,造成恶性循环。

不过由于收集效率比较低,而且仪器并不智能,自保能力较差,以前甚至出现过特殊之人发现并捣毁仪器的情况,所以帝国在有了足够数量的旅者、并且掌握了同位体相互影响的技术之后,就没有再用过这样的仪器。

这个世界文明的发展程度,到三十年前才达到了仪器可适用的值域,生效时间比较晚,估计帝国早就放弃了这个世界的收割计划。

 

那天结束和司岚的交谈后,他离开时把风砚也带走了,说我以后可以自由活动,若是想要去远一些的地方,可以着人告诉他,他会从首辅府遣马车送我。

我终于能自由行动,在安京四处徘徊,试图用画灵之力追溯帝国仪器的位置,但如今天下动荡,哀鸿遍野。司岚的改革一直受阻,这些年他忙于党争,真正大权独揽也不到一年时间,百姓的日子没什么改善,依然凄苦不堪。

那仪器的影响范围巨大,能量波动遍布天地之间,我完全无从找起,若想要彻底解决当前的难题,首先得先令这世道太平下来。

我尽量用司岚能理解的词汇向他讲了这些,虽然解释得磕磕绊绊、别别扭扭,但司岚理解得很快。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我看着他的脸色,没办法张开嘴去问他在想什么。

 

 

【贰】一夜鱼龙舞

 

元宵宴不是慰劳百官的大宴,只会邀请部分高官,以示圣人对他们特别的亲厚。

这“高官”的范围非常之小,按理说路辰都不在其列,但因为有我的出席,所以身为亲迎神女的太常寺卿的路辰也侍坐在我侧后方的位置。而司岚紧邻着我。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在开头出来说了两句官话,就下去休息了。

尽管是小型宴会,但因为有宇文罗夏在,规格比平时高了不少。宫廷奢华让我大为震撼,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央,歌姬舞伎轮番献艺。迫于“神女”身份贵重,我不能表达得太激动。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想起来还有正事要做,收回黏在大殿中央的目光,打量起了四座。

除了熟人以外,比较值得在意的只有门下侍中路光——他坐在与我们相对的一席,仪态端方,蓄着长须,眉眼与路辰有两三分相像,颇为俊秀,只是一直板着脸,显出几分古板的凶相。我不小心与他的目光相碰,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瞥了一眼我身边的司岚,冷哼了一声,率先挪开了目光。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我偏头看去,司岚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我面前的桌案,低声问:“宴席吃不惯吗?这是你在府里常吃的赤豆白玉糕,先填填肚子吧。”

这种小吃一般不会在这种大宴上出现,我四下看了看,果然只有我桌子上有。我不禁侧目,压低了声音凑到司岚旁边问:“这可是宫宴……你的手都能伸到宫里了?”

司岚眉目不惊:“曜贵妃是我的旧识。”

我:“……”

旧识……司岚的旧识倒是不少,司礼监掌印也是他的旧识,俯首帖耳的那种旧识。

 

又有人向司岚遥遥敬酒,他微笑回礼,而后顺手似的,又向路光敬了一杯,路光视若无睹,司岚低眉笑了一下,独自喝掉了那杯酒。

趁着路辰离席,我凑近司岚,斟酌着措辞问:“路侍中对你的态度……似乎不是很友善?”

司岚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那副温润完美的笑颜陷入短暂的僵硬,似乎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缝,泄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隐痛。我自觉失言,正要说点什么遮掩过去,却看见他把酒杯放下,恢复一贯的温和神色,若无其事地说:“是啊。”

他细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金杯的杯沿,语声也很平静:“他于我有半师之谊,我却在入仕后迅速撕破脸皮与他对立,忘恩负义,此其一;我巧言媚上,行事不端,如今胁逼天子,独掌大权。路侍中是耿介的大儒,自然看不过眼,此其二;我枉顾祖宗之法,有悖天理人伦……”

“你……”我下意识开口打断。

司岚侧目,做出问询的神色。

我岔开话题遮掩:“路辰回来了。”

司岚抬眼,看见正往回走的路辰,他无奈地弯了弯眉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拿起一块白玉糕塞进嘴里,食不甘味地吞下去。

——司岚身上寄托着他父亲“仁人君子”的冀望,且他从小读经史子集长大,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书卷气,又怎么可能没做过修齐治平、流芳百世的梦?究竟是多少遍的自我磋磨,才能让他若无其事地说出那样一番诛心之语?

……我不忍去听。

 

大殿中央一曲舞毕,宇文罗夏忽然朗声大笑,站起身来,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高官齐聚,该在的都在,那有话我索性今天说清楚。你们鸿胪寺官员的废话太多,非要等到出了正月再谈。我等得起,黎民百姓可等不起。”

席间的鸿胪寺官员听得脸色发绿。

他绕开自己位于龙椅下首的座位,立在空龙椅旁边,俨然做出了平起平坐的姿态。

他扬眉笑道:“朕便直说了——正月十四,两年和约到期,朕此行就是为了这个。”

“定王无礼!”路光怒喝。

“定王?”罗夏嗤笑道,“昨日和约就已经到期,朕是大定的皇帝。”

——两年前的周定之战中,定国惨败,他在除夕夜前带着三四随从南下进京,在一片歌舞升平的安京向大周皇帝下跪称臣,许诺每年纳贡。整整两年,他不得不忍受着大周皇帝给他封的这个羞辱性极强的“王”。。

 

司岚面色不虞:“定主有何见教?”

宇文罗夏抬手示意,旁边侍从递上去一个竹筒,他从竹筒里抽出一沓纸,草约有十几张。他把纸张平平展开,转手递给旁边的太监,道:“这是大定二十年来的气象纪和大事纪。”

我微微一惊——我那天和他吃饭时不过是简单说了两句我的假想,只过去短短几日,他不可能在如此有限的时间里整理出这么详尽的资料。那他应该是同司岚一样,早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沓纸被在场的人一一传阅,罗夏继续解释——定国以畜牧维生,游牧民族总是对气候的变化更为敏感,当寒冷导致草场枯黄,他们难以维持生活时,自然会向南方迁移,难免有个别的牧民与大周边民产生摩擦,甚至上升到武力冲突,而冲突动乱之后又会紧接着气象灾害——总之跟我和司岚的结论差不多。

……这仪器这么容易被发现,难怪帝国不用了。

司岚接过纸,朝霍立几不可查地使了个眼色,霍立会意,让人给罗夏搬了把椅子。

罗夏岿然不动。

于是那把椅子被别别扭扭地摆在了龙椅旁边。罗夏满意地在这个别别扭扭的位置坐下了,说:“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匪夷所思,但……”说着他向我这里示意了一下,笑,“你们连神女都能请下来,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我:“……”

我开口道:“他说得不错。”我大概阐述了一下千之帝国的存在、那个仪器的大概机制,以及如何解决的初步想法。

 

司岚大致翻了翻那沓资料就转手递给了其他人,面色平淡地问道:“您大费周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逼我们改约续约。那您的条件是什么?”

“不错。”宇文罗夏立起两根手指,晃了晃,“朕有两个条件:一、续约十年,期间大定不再称臣,定周两国以兄弟相称,贵国皇帝比朕年长,朕可以做这个‘弟’。”

路光脱口道:“不行!”

司岚没有理会路光,左手拢袖,伸出右手道:“请继续。”

宇文罗夏饶有兴致地在他二人身上来回看了两圈,继续道:“二,边境重开榷场互市,商品种类不设限。”

“若签下和约,朕可以保证这十年内两国不会有任何大小军事冲突,更不会造成百姓死亡——从而方便神女行事。”

他不再理会旁人,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下摆,语气轻快地说:“兹事体大,我等你们十天,十天之后,请务必给我一个答复。”

说着,他旁若无人地离席,出了殿。

没有人拦他。

 

殿门訇然合上,殿内灯火摇曳,一片死寂。

司岚率先开口:“如他所言,和谈势在必行。第一个条件勉强可以应允,但全面开放互市容易养虎为患,盐铁必须走官商,限制出口数量。”

“第一个条件怎么就可以应允了?”路光冷冷道,“我大周将士用血换来的胜利与荣耀,怎么能拱手相让?”他嗤笑了一声,“松风,你是大周的臣子,反而对定主示好,是何居心?陛下不在,你就敢开口说‘一定要和谈’?你是要谋朝篡位不成?”

路辰失声道:“父亲……!”

司岚明显僵了一下,我低头,看见他死死攥着袍角,手指骨节发白。

路光住了口,深深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司岚松开手,微笑了一下,面色如常地说:“路公还是谨言慎行吧。好在此处只有我们几人,否则污蔑同僚谋反……若是被御史参上一本,于您官声有碍。”

路光不置一词,转而冷笑道:“你如何知道那套神异说辞不是他胡吣出来的?就凭这位不明来历的‘神女殿下’?”

他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异常重——明显是怀疑我是司岚找来装神弄鬼的,甚至怀疑司岚与宇文罗夏勾结,意在谋反。

这时候解释什么都没用,我顺手抄起一根筷子,抛到空中,画灵之力凌空划过时如同绚丽的刀光,将那精雕细琢的银筷纵向劈开,伴随着清脆的两声,两片切面光滑的金属落在了大殿的正中心。

殿内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我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说:“路侍中,您能信了吗?”

 

殿内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我靠回凭几上,漫不经心地用剩下一根筷子拨着盘子里的剩菜。

司岚说:“近几年来定国流窜部族扰边的情况略有缓解,不是因为我们把他们打怕了,是因为宇文罗夏统合国内部族势力初见成效了。他五年前借由清查政变的由头,把大周的暗桩也拔了个七七八八,我们摸不到定国如今的虚实。但宇文罗夏既然来了,便肯定是有恃无恐,这个兄弟之国的名分,我们必须给他。”

 “若是我们把他扣下呢?定国群龙无首,岂有一战之力?”

司岚摇了摇头:“他死了都没事,还有宇文信迦。”

“罗夏的妹妹?她今年才二十三岁,一介女流而已……”

“路公,”司岚出言打断,“熙菡长公主十八岁就上沙场了。”

路光沉默。

然而就算跟定国能达成和约,大周的敌人却不止一个——

“炎匪还在与边军对峙,随时可能继续进攻。以前跟他谈过好多次了,都没什么结果……”

我扔下那根筷子,抬头说:“我去谈。”

 

上元无宵禁,入夜后的安京依然灯火通明,从巍巍宫阙里往外望,能望见安京最高的探云楼,和楼上悬挂的华灯。

一场新雪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像白鸟的羽毛,很快在地面上积起一层。有几片飘落在司岚的睫毛上,他眨了眨,便化了。

神女裹的大氅是大红貂领的款式,让四合的朱墙都显得黯淡无光,她走在雪里,像一把燃烧的火。

像一个奇迹。

这片大陆的命运,本应该由他们自己承担,她不必来趟这池浑水。她行走诸界,看过世态万千,明明什么都明白,竟仍然有那么炽热的一颗心。

她像是一抹灿烂的阳光打进他麻木疲惫的心,让他在无穷无尽的党派缠斗和案牍操劳中忽然惊觉,原来人还有这样一往无前的活法。

司岚穿好大氅,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手炉,竟被那温度烫了一下,手指不禁蜷了蜷。

 

我正要上马车,车夫问我:“殿下是先回旧府还是直接去首辅府上?”

我:“啊?”

风砚从司岚的那辆马车上跳下来,惊讶地问:“首辅说旧府阴暗地湿,元宵宴后要接你来自己府上,厢房都收拾好了,他没跟你说?”

我茫然:“没啊……”

我回头看去,司岚快步赶上来,向我俯身拱手道:“我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本想在宴上与殿下商议,但实在有些冒昧,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我展开眉眼笑道:“好啊。”

 

车里的暖炉烧得正旺,司岚仍然半裹着大氅,闭目养神。

风砚侧坐在旁,迟疑地说:“是属下冒昧……”

“不用。”司岚截口打断,睁开眼,目光暗淡,“是我一时犹疑——毕竟请她来府里,全都出于我的私心。”

 

 

果然如风砚所说,首辅府中已全然安排妥当,司岚给我准备了最好的东厢房,布置简雅温馨,我紧绷了一晚上,眼下筋疲力尽,稍微擦洗一下就倒头睡去了。

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司岚已经入宫早朝了。

我后天就要去艾因的领地,需要收拾一些随身物件,虽然旧司府里我的东西已经搬过来了,但还是有不少要添置的,除此之外,为了谈判,我对这个世界的各方势力了解还得更深入一些——为了这个,司岚还把他的书房借给我了。

忙忙碌碌,一天过去了。

等日薄西山,后房都摆上饭了,司岚才回府。他把官袍换下来,匆匆赶到后房,看见我已经在等他了,颇为不好意思地见了个礼:“殿下久等。”

许是方才在外面被冻到了还没有缓过来,他苍白的手指指节还有一点不正常的红,我连忙拉他坐下。

意外的,大周一品柱国家中的陈设颇为简朴,菜式也很简单,房中不过三四老奴伺候,他们上过菜就下去休息了,痰盂和巾帕在旁边供人自取,连饭后喝的茶都只是准备好热水和茶盘而已。

寂然饭毕,碗筷被撤下去,司岚端过茶盘,一边收拾茶具一边含笑问:“殿下似乎有话想问?”

“被你看出来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想问问定国相关的事情。昨日元宵宴上匆匆听了一耳朵,你们似乎对宇文罗夏很……忌惮?我今天没有来得及细查……”

——主要是看竖版繁体字的卷宗实在眼太晕了,又不止是找气候和灾乱这样简单的对应关系,实在是很为难我这个美术生。

司岚抿唇笑了一下,给我摆了一盏茶,徐徐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很忌惮他。大周北境上任兵马大帅是熙菡长公主,她在二十年前的周定交战时斩杀了老定主。那年宇文罗夏才十八岁,一个人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定国。在他登基后,妹妹宇文信迦下嫁于当时威胁最大的部族首领,处处忍气吞声,放任他一步一步做大,那首领难掩野心,预谋政变。罗夏便顺势将其一网打尽,从此震慑八方,坐稳了大君位置。后来,他在周定两军再一次大战时……亲手射杀了熙菡长公主。大周北境也因此受到重创,过了三四年才缓过一口气来。”

司岚的手指下意识敲着桌面:“说实话,我确实很想借此机会让罗夏回不了定国,但不行。若是定国真的只有宇文罗夏一个能统领大局的人倒也无妨,但宇文信迦还在定国首都。宇文罗夏绝对不可能出卖自己的亲妹妹来诱杀政敌,当年下嫁那首领,多半是宇文信迦自己非要去的。她从小就在老定主身边长大,又是罗夏一手带大的,听闻那首领事败之后在房中自杀,她却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以那首领的心性,怎么会不把公主也一同杀了?估计那‘自杀’实际上是她动的手。此女绝不是什么善茬,有她坐镇定国,我们讨不到什么便宜。”

“所以,”司岚低眉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路公说与定国互称兄弟难以向天下人交代了,还有……”

他忽然顿住。

女孩做出探寻的神色,一双水晶一样的紫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该怎么继续说?说两国的世仇其实远远不止于此,那是两个民族之间不死不休的仇怨,或许千秋万载之后两族交融才能有所缓和。哪怕两国首领之间并无私仇,也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等到携手解决了寒灾的问题,又是无休无止的怨恨与争斗;说他生于大周长于大周,不可能与定主真心相待,之所以限制盐铁,就是不打算让资源匮乏的定国人过上真正舒心的好日子——特别是铁。没有铁,他们不仅造不了兵器,甚至用马镫和铁锅都得仰仗着大周。他需要借以压制定国的崛起,避免本就内政不修的大周受到更大的威胁……

罗夏与他们之间只能达成一个短暂的共识,维持一个短暂的稳定,来让她解决掉千之帝国的问题,这世界的波涛终究会再次掀起来。但他看着那双清澈的、充满着理想与期待的眼睛,说不出口。

“不过开放榷场后,两国互惠互利,应该能形成稳定的局面,待殿下解决了那寒灾的根源,我们也能过上安稳日子了。”司岚笑了笑,这样说着,“殿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我可以帮您。”

——他想,晚一点知道也好……万一她真的能跟艾因谈下来呢?多些转圜的余地,或许就不用走太决绝的路。

 

从旧司府时就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叫羡鹤。使团排场大,虽然没有黄土铺道净水泼街,掀开车帘却也只能看到粉饰的太平,我兴致缺缺,羡鹤倒是一直很兴奋。

我看见她鬓边簪的绢花要被颠掉了,伸手给她扶了扶,百无聊赖,随口问:“你生日在几月呀?”

她还在向外面张望,闻言撂下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月三十!我出了正月就十三了,希望能赶在生日之前回府里!”

我偏了偏头:“司府只有你一个姑娘吗?”

“是啊,”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一双水灵灵的杏眼里满是洋溢的欢欣,非常有感染力,“首辅不喜欢府里人多,我是家生的姑娘,父母都已经不在了,所以我还留在这里。等到十八岁,首辅也会把我的奴籍除了,以后要婚配或是索居,都可以自己选。”

我低声重复了一句:“他不喜欢府里人多……”

她没有注意,兀自继续说着:“听说在旧司府时规矩可严了,但首辅就不怎么立规矩,待我们如亲人一样,宫里赐下的好吃的好玩的也会分给我们……”

“欸,”我忽然问,“司府里人少陈设少,用度这么俭省,是有什么大开支吗?”

“有啊,”她说,“这几年寒灾严重,每年都要朝廷官员捐款赈灾,首辅每次都捐很多,百姓都在传唱。他说,府中人手够洒扫和日常起居伺候就行了,能遣的都遣散了。”

“这样……”

许是身边一直没有同龄人,她一说起话来就喋喋不休,兴奋极了,但我的心思已经不可控制地逐渐飘远了——

司岚府里怎么人那么少?对于一个一品柱国来说,他府里的人手少得堪堪可以用“满足基本生活需要”来形容。

他任职多年,。俸禄都哪去了?赈灾捐款不可能捐出太惊人的额度,毕竟不能让其他家底没有那么殷实的官员难看。

那便是打点人脉,笼络势力,豢养武士——他手下数百护卫各个脚步无声、机警敏捷,更有风砚这种绝顶高手,他们的功用该不止是护卫那么简单。这些估计才是他主要的开支。

我忽然隐隐感觉到,司岚实力之雄厚,可能远远不止目前所展露的。

 

虽然我在元宵宴上把话说得十分自信,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底气。这一路上,我都在不断回想着大周朝廷开出的公文。

——大周一定要招安艾因。

照理说,若是只避免军事冲突,只要签个几年的和约就行,这个难度比招安要低得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因为现在的动乱早就不止是战乱那么简单了,我离开时,连安京都有冻死的人了。大周的财政已经没有办法支撑长期的军事对峙。一直养着四境大军,百姓的日子也得不到真正的改善,寒灾带来的影响就会越来越大。要是真的到了尸体来不及处置的地步,再闹起疫情来,那可真是回天无力了……

 

我坐不惯没有减震的马车,又一路都在想事,脑浆子都快被晃匀了。黄昏时使团下榻官驿,我没尝两口饭菜,就回屋子休息了。

羡鹤很快也追过来了,问:“是饭菜不合殿下的口味吗?”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休息一会就好了,你快自己去玩吧。”

她担忧地看着我:“您真的没关系吗?临行前首辅专门嘱咐我照顾好您……需要给您泡壶清茶吗?”

我忽然想起什么,说:“你会写字吗?”

“当然,还是首辅亲自指点过的呢。”她眼睛亮晶晶的,“要我写什么?”

“他还真是把你当女儿养……”我失笑道,“我用不惯毛笔,你帮我写封信吧。”

她好奇地问:“信?给谁的?”

“给艾因。不是代表大周,而是以我自己的名义给他写一封信。”

 

一路向南走,气温也越来越高,到了两军的边界线时,马车里已经不用生暖了。交涉了两天之后,终于有人引我去见艾因了。

马车七拐八绕地走了大半天,我掀开窗帘,远远看见了帅帐的大旗,红底银字,在风中如波涛一样翻滚着。

几声嘶鸣,马车停下,伴随着隐约的铠甲撞击声,外面有人朗声道:“帅帐左副将陈子涵恭迎神女殿下。”

我掀开车帘,提着裙子下车,看见一头粉毛的将军向我抱拳。

我点头致意:“劳烦将军带路。”

陈子涵伸手拦下了要跟我一起进去的其他人:“大帅说了,只有神女能去。”

“哪有这样的啊?”

“神女身份贵重,出了差错怎么办?”

陈子涵恍若未闻,岿然不动。

我说:“好。我一个人去。”

 

陈子涵引着我向里走,一路上遇到不少巡防的兵士,他们军容整肃、装备整齐,领口处都有一个火焰形状的图腾,想来应该是炎军的标志。

到了帅帐门前,陈子涵请我稍等,自己进去通传,片刻之后,陈子涵出帐,为我掀开了帘子。

 

——帐内那人拄剑侧立,转头看过来,似笑非笑地说:“神女殿下,还真的敢一个人来?”

他一身戎装,红玉发冠束成高马尾,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领口处的纹路比方才遇到的兵士身上的还要恣意张扬,简直像一团真实的火焰,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帐帘被放下。

帐中的沙盘已经都撤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方桌,艾因伸手示意我坐下,自己则坐在了与我相对的位置。

我微笑道:“两军交兵,不斩来使,我当然敢。”

“大周国书和殿下的来信我都看过了,您还敢只身入敌营,足可见您的坦诚相待。”他把剑放好,抬头看我,“那我也就不打机锋了。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您所说的一切。”

我倒是有点惊讶了。

他继续说:“我本来还在想,大周朝廷和定国突然勾结在一起,还突然冒出一个神女是在搞什么幺蛾子,但看见了你……我便相信了,你确实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你身上有一种温暖清新的气息,只有太平的世道和温和的天气才能养得出来你这样纯粹而有生命力的人。”

我点了点头说:“感谢您的信任。”

他摇了摇头:“我绝不可能接受他们的招安。”

我刚缓和下来的表情瞬间僵住。

“我没办法把我的军队、土地和子民交还给大周。我相信您,但没办法信任大周的朝廷。”他直白地说,“我知道司岚有才华、有本事,但他身为大周之臣,怎么撬得动大周的根基?他要对世家下手,但大周三百年间皇族和世家相互勾连,盘根错节,他怎么可能对皇族下手?就算寒灾解决了,以现在的凋敝境况,普通百姓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再给他二十年或许能有所改善,但如你所说,根本就没有二十年的时间。我的士兵和子民们信任我、相信我能带给他们安稳的未来,才把身家性命交托给我,我必须对他们负责。”

我的嗓音有些艰涩:“但要是继续对峙下去,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啊,千之帝国的目标是这个世界的所有人……”

“但你让我怎么相信大周?我的母亲就是活活饿死的,但那年恰好不是凶年,是商户知道百姓上一年饿怕了,借机哄抬米价,大周的官府做了什么?他们把到米铺门口讨说法的百姓给抓了!我手里的这四道,往年里天高皇帝远,官府、世家和地方豪强勾结,侵占土地抢人儿女,没有天灾的日子都活不下去。现在好不容易能吃饱饭、能有个地方住了,你让我怎么把他们交出去?哪怕大周不要这四道的实际行政权,兵权也不要吗?我一旦接受招安,就得把兵权也交出去。把兵权交出去之后,我们就任人鱼肉,到时候的生计谁来保障?”

他深深地喘息了几下,让发颤的呼吸恢复了平静:“比起相信你们大周收拾内政,我还是更相信我手里的剑。要是我把大周打下来,不就好了?”

我的声音相比之下显得弱势不少:“你要是真的能打下来,不是早就动手了?”

艾因嗤笑一声:“我与大周已经两年没有正式交战了,你怎么知道我打不下来?”

不待我再说话,他朗声道:“来人,送客。”

 

艾因执意不再与我们交涉,我们只好作罢,收拾东西回京。

 

回到安京城门外,要从使团的马车换到司府的马车里了,羡鹤把我推醒,我下车一看,却看见个熟悉的绛红人影。

司岚一身十分齐整的官袍,腰上还佩了平时不常用的玉带。他快步赶上来,伸出手,柔声说:“殿下一路辛苦。”

我有点局促地扶住他的手,跳下马车。他的手清癯苍白,却意外的稳。

我问:“你怎么来了?”

“今日送行定国使团,正好得人来报,便索性等殿下一起回府。”

他的手那冰冷如玉的触感好像还留在我的掌心里,我下意识握了握拳:“和罗夏谈下来了?”

“嗯,”他说,“依照我的方案,两国缔为兄弟,开放榷场——其中盐铁官营、限时限量。”

我沉重的心情得到了舒缓,不禁绽开了一个雀跃的笑,随即想起我在西南的进展,心情又黯淡下去:“抱歉,艾因那边……”

“您尽心竭力,若是还这样说,真是要让我等无地自容了。”他后退了一步,抬手道,“风高雪急,殿下先上车。”

我依言跳上车,俯身朝他伸出手:“天气这么冷,你也别骑马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展开眉眼道:“好。”

 

司岚说他已经收到随行使节关于我与艾因谈判的奏报了,我一路舟车劳顿,让我不必详加解释,先回去休息。

回去路上,我挑着窗帘看向外面,窗外白雪皑皑里竟然有迎春和桃花的彩色。

我讶异道:“安京这么冷,居然还能开花?”

司岚循着我的目光望向外面,笑了笑:“那不是真的花,是用彩纸剪下来粘在树枝上的。今天二月十五花朝节。虽然安京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二月开过花了,但节日的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我,眉眼明亮,神情恳切:“时近黄昏,节是来不及过了,但下人也布置了一下府邸,殿下可愿与我今晚饮酒共赏,权做放松?”

我忽然想起来,他把母亲送去南方故乡后,孑然一身这么多年,是不是连个喝酒说话的人都没有?

思及此,我的心尖好像被掐了一把似的酸软,不禁开口答应下来。

 

一推开司府大门,忽然窜出来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直接飞到了司岚身上,扒在他的大氅上晃悠,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眉清目秀的小长毛三花猫,还在往他肩上爬。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司岚熟练地提起小猫的后脖颈,掏出手巾擦它身上滚的脏雪,口中说着:“这猫是我去岁腊月里救下来的,是只小母猫,叫‘锦绣’。本想放她走,结果她一直赖在府里,只能随她了。”

他轻手轻脚地把锦绣猫放回地上,拍了拍猫屁股,锦绣扭了扭尾巴,又“嗖”地一下消失在了院子里。

我控诉:“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司岚无奈地笑了笑:“你多找她玩一玩,她就理你了。”

 

出了正月,司府显然是好好修整过了一番,枯槁的腊梅枝头也被贴上了修剪细致的纸花,如冷金一般。园中风霜冰雪,刻露清秀。

夕食过后,屋里摆上了温酒和小菜,炭火充足,推开半扇窗子也不算很冷。

琥珀般的酒液盛在白瓷碗中,馥郁芬芳,入口醇厚甘鲜、韵味悠长,饶是我不懂酒,也尝得出来好喝,不禁问道:“这是什么酒呀?”

司岚换了一身居家的青衣常服,酒气热气一起蒸腾上来,他的衣领也松开了几分,白皙的脖颈泛出红晕来。他闻言微微一笑:“是旧府里埋的女儿红。先父心急,在母亲怀胎时就埋了酒,一坛女儿红一坛状元红。状元红十三年前已经启了,这坛再不启出来就浪费了。”他偏了偏头,“殿下是不是有别的话想说?”

我的确从见到他开始就一直欲言又止,没想被他看出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天过节,聊国事破坏心情……”

“无碍。”司岚整了整衣襟,“您是想问我是怎么考虑的吗?”

我点了点头。

“眼下没有时间慢慢兴利除弊了,唯有破釜沉舟,不破不立。非常之时,行非常手段。”司岚幽幽叹了一口气,“我明早给艾因写一封信——通敌卖国。”

我倒抽一口凉气,肺腑瞬间揪成了一团,几乎说不出来话。

他提起酒壶,自斟自饮,默默无言。

半晌后,我只能艰涩地问道:“不能跟满朝文武实话实说吗?还有罗夏、艾因……都是为国为民之人,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必须采用最高效率的方案。先前和路公讲明尚且要周旋,让大周的所有官员都相信世界的真相谈何容易?”他酒意上了脸,自言自语似的说,“罗夏……我们出生在不同的立场上,吃的都是供奉,必须忠于自己的子民。天底下哪有真正的太平,全都是达到平衡的结果,我国若维持不住强盛,无法与定族抗衡,十年之后他们的马蹄必然踏遍整个中原大地,我的族人也将沦为他人脚下奴,这是定国旧俗所致,不是宇文罗夏一个君主能改变的……”

他将一满碗酒灌下去,呛咳了几声,眼眶竟泛起一圈红。酒碗磕在桌子上,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他有点失神地望向窗外,定定地笑了两声,而后仰头靠在凭几上。发髻被晃得略微松动了一点,鬓边隐隐露出几缕白发来。

我就着他的酒碗倒了半碗,也仰头灌了下去。

我听见他极低的声音,里面竟然夹杂了一点哭腔:“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一阵大风把窗户合上,炭火噼啪一响,烛火微晃,热意蒸腾起来。

我恍然间分不清身在何时何地,分不清眼前人是不是我认定的那个心上人,我合上他泛红的眼睛,把他揽入怀中,抚摸他因极端痛苦而细细颤动的脊背……

一时鸾凤易位,江海倒灌,醉入一场神魂颠倒的大梦,不知何时醒、何时灭。

 

 

【叁】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

 

三月初一,内宫传出消息,圣人病重,朝政全权交由内阁定夺。

三月三上巳节后,休沐归来的官员们得知了新颁布的法令,中央给三省六部九寺和地方各道颁下三本账簿,上书所属官员应办事项并立定期限,一本留底、一本交内阁、一本交台谏,方便多方核验。这政令没激起什么风浪,看起来像内阁又一次试图推行新法的挣扎,没有几个人在意。

四个月后,内阁如期核查账簿,代行圣旨,越过中书直接向刑部发令,逮捕在施行新法上懒怠的官员几十人,光是朝中六品以上大员就有十数人,其中还有皇姓者,敢有反抗者就地诛杀。

一时朝野沸腾,弹劾内阁的折子雪片一样地飞,路光在大殿上痛斥司岚目无法度、弄权生事、以致天下怨谤,众臣附和,司岚站在那被骂了两刻钟,而后一言不发,拂袖离朝。

旭日初升时,天地还在被霜雪笼罩着,人还未起,只有鸟鸣声声。

司府书房里,司岚挽起袖子,从箱笼里找出了一个木匣,取出了其中安放的金丝缠枝玉环,伸手道:“借你的剑一用。”

风砚依言拔剑递给他。

司岚将玉环放在桌子上,提剑削下一小块。

他垂着眼睛,注视了片刻那缺损的玉环,而后把它放回了匣子里,将削下来那块残玉藏进怀里,低声说:“这是多年以前清浅送我的东西,等到晚上送过去。他念旧,哪怕我跟路公已经撕破脸了,他也不会把你拒之门外的——路府的大门,你肯定进得去。”

 

我这一大早是被吵醒的。

清澈的日光从窗缝里漏进来,我轻手轻脚地绕到门口,免得惊扰了睡得还沉的羡鹤。

我一边穿外衣一边推开门,蹲下把正在疯狂挠门的小猫提溜起来,小声指指点点:“你主人昨晚都回来了,还找我要饭!”

锦绣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像条猫猫虫一样在我手里不满地扭动。

我叹了口气,抱着她去厨房找吃的了。

 

司岚最近基本都住在内阁里了,三四天里也未必能回府一天,就算回了府待不了多久,第二天吃过朝食就要走。我无力插手他们的政务,百无聊赖,要么在家逗猫,要么跟羡鹤一起满京城乱逛——司岚专门嘱咐我们,为保安全,一定要乔装。久而久之,我也不愿意出门了,就在府里闷头画画。

 

安置好了小猫,晨光已经大亮了,我在院子里伸着懒腰遛弯,坐等到时辰吃朝食,途径书房,忽然听见里面风砚的声音:“环缺则为玦。今夜之后,首辅怕是再也不想看见您给我打的这把剑了吧。”

我示意性地敲了敲门,推门进去,正看见司岚把风砚的佩剑推回他腰间的剑鞘里。

风砚偏头道:“神女,起得好早。”

我直觉这场景不太对劲,有点牵强地笑了笑:“早啊。”

风砚笑了笑,抱着木匣,出门去了。

 

我转过头,问司岚:“他去干嘛?”

司岚说:“去给清浅送点东西而已,没事。”

我:“路辰?你俩有私交?”

司岚点头,声音有点虚弱:“对,他是我的旧友。”

我回忆起跟他在皇宫大殿上初遇时,他本来对我充满警惕,在路辰出言解释后,他就明显放松了,不禁道:“难怪……”

司岚没注意到我的这句自言自语,他有点恍惚似的,正要从书房离开,被我一把揪住了袖子。

我抖着手里的官袍袖子,盯着他惨淡的面色和眼下隐约的乌青,质问:“你是不是又一宿没睡?”

司岚短暂地木了一下,然后仓皇地笑了笑,没否认。

我问:“马上朝食了,你去门口的方向干什么?又要出门?”

“……去刑部看一眼。”

“吃过饭去睡一觉。今天休沐,睡两个时辰误不了事。”

司岚无奈地看着我,我严肃地瞪着他。

他说:“好吧。”

他转身回了房。我如有所感,抬头一看,天边积起了阴云。

 

 

孤月埋在层层叠叠的积雨云中,四野寂寂,打更人打过了一更,路府里鸦雀无声。

近来朝中腥风血雨,府中下人交流都低声细语的,生怕惊扰了路光。

“欸,”师爷拉住一个洒扫的仆役,问,“侍中睡下了吗?我有要事要禀。”

仆役答:“灯烛还没熄,但已经一个时辰没要过茶水了,该是睡下了。”

“怎么这么早……”师爷皱了皱眉,“算了……我去看看吧。”

天上雷声滚滚,飘起了细密的雨。

师爷掩住灯笼顶,轻轻敲了敲门:“侍中?”

没有回音。

他推了推,发现门被反锁了,心头发紧,于是转到一旁,推开了窗户——

天空一声惊雷响起,闪电划破了夜空。

油纸灯笼跌落在了泥地里。

 

三更天的时候,路府大公子忽然召集了全府人员,一一核对当日行程,而后遣人去京兆府报官,自己则出了府门。

 

大雨倾盆,天水咆哮着倒往人间。

路辰的伞早就被大风卷去了不知什么地方,他径直冲向司府,敲响紧闭的司府大门:“松风!”

司岚就站在院中廊檐下,透过浓密的雨雾,怔怔地看着紧锁的大门。

“司松风!”路辰两手拍着门板,雨水浇乱了他的头发,湿乎乎地贴在脸上,他声嘶力竭地喊,“司岚!你开门啊!你不敢见我吗?你说句话啊!啊?”

我听得揪心,轻声问司岚:“你……不开门吗?”

司岚闭了闭眼,面色白得接近透明,声音在大雨中几乎有种脆弱和缥缈:“开了门又能与他说什么呢……”

……他的确不敢开门面对路辰。

风砚做事从来干净利落,该活的活,该死的死,不留半点痕迹,京兆府根本查不出来也不敢查出来任何证据。

但这扇紧闭的大门是司岚变相的承认。

 

 

自此,司岚几乎把“逆我者亡”四个字印在了脸上,朝野震悚,再无人敢提出异议。

被查办的官员从安京扩展到了全国,他们大多都被查出了以往的前科,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运气好一点的,也被一贬三千里。

官员们迫于内阁的威压,每天做事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了一点纰漏,哪天一觉醒来就身家性命都不保,胆子更小的,还连夜把之前侵吞的田产抛售出去了。

昔年被打压在清苦职位上默默无闻的寒门官员忽然如雨后春笋一样纷纷涌现,填补上了空缺,分割稀碎的三十六道被合归为八省,不少道级机构合并,而多出来的冗职闲职则被裁撤,自此拖累财政几十年的冗官问题得到了初步解决。

随着军队精简、苛捐杂税被免除、土地重新清丈划分、灾民得到安置……种种措施落到实处,天气也渐渐回暖,安京里四五年没开的芍药都开了。

 

“欸,”风砚一把拉住正要推书房门的我,压低了声音,“你干什么?”

我抱着画轴,反问:“司岚不是回来了吗?”

风砚四下张望了一眼,把我拖去了旁边,声音压得更低了:“他刚收到家书,他母亲说司家养不出这种儿子,做主开祠堂把他逐出族谱了。你没看见,他看完信的时候脸都绿了,差点失手把蜡烛掀了……这种时候别去烦他。”

“啊???????”

“嘘——!”风砚捂住我的嘴,“小点声,让他自己待一会。回头再见面,也别让他发现你知道了,更别猜他的心思,你不会想看见他生气的……”

“风砚。”

我们悚然一惊,齐齐扭头,看见司岚立在一米开外,静静地看着我们。

空气凝滞了几息。

风砚讪笑着,小小声说:“首辅……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腿软……”

司岚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沉声说:“着人去兵部拿布防图吧。”

风砚的面色慢慢沉下来,压低了声音,问:“您可想好了?兵部里没有咱们的人手,要想拿,多多少少得借您的名头,肯定会留痕。即使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司岚轻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风砚抿了抿唇,抱拳告退了。

司岚转头看向我,竭力勾了勾惨白的唇,而后仿佛自己也察觉到太过僵硬,只能面无表情地说:“没关系的……我孑然一身是好事。”

我脱口道:“怎么算好事?”

司岚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三年后,圣人崩,年仅十二岁的太子登基。

正值国丧动荡之时,艾因称王,起兵攻打大周。炎军如一柄锐利的匕首,自西南沿着防守最薄弱的路径直指安京,用一种奇迹般的速度一路连胜,各州百姓夹道欢迎——毕竟西南四道百姓富足的生活就是他最好的招牌。

攻城半月后,安京城破,原本支援安京的四方节度使直接纷纷归顺新朝。

大周三百年国祚,自此终结。

 

大周旧臣哭天的哭天,抢地的抢地,有在人来人往的探云楼旁跳河殉国,结果天不遂愿不出半刻就被捞上来的;有一头磕在太庙柱子上,头肿了三天没出门的;还有昭告全族说自己要上吊,被家人严密监管了三天只好作罢的……

在一片嘈杂中,艾因建国为暾,迅速完成了功臣的封赏和登基大典,遣信给定国延续大周的旧约,并对可用的大周旧臣每家每户地下了旨,和和气气地请他们入新朝为官,大部分都是原职基础上有些微变动。哭的哭完,闹的闹完,官还是要做的,没过多久,旧臣又纷纷地重新穿上朝服,拜贺新皇去了。

随着大暾渐渐安稳下来,新的风暴又在暗中酝酿——兵部布防图曾被泄露的风声传了出来,加上司岚削减军队的行为,看在别人眼中就是明晃晃的叛国实证。以往被司岚弹压的世家本就对他心怀不满,愿意跟着他变法的官员也不情愿背上不忠的名头做二朝臣,朝野上下暗潮汹涌,多有对司岚不满的言论暗中流传。

 

那天中午,同是上朝的官员都回府足足一个时辰了,还没见司岚回来,我有点担心,刚到门口,正看见司岚在门前下马。

我上下扫了他一圈,对着他空空荡荡的腰带皱眉:“你鱼符呢?”

司岚仓皇地笑了一下。

我可太熟悉他这表情了,他每次心虚的时候都这么笑。我心里咯噔一下,走上去逼问他:“这么晚回来,你干嘛了?”

司岚脸色僵下来,拉我进了书房。

 

一个时辰前。政事堂。

艾因换下了早朝时的衣服,揉着有点发胀的额头:“请坐吧。”

司岚放下手中的盒子,半侧着身体坐下,轻声问:“陛下有所烦忧?”

艾因掀起眼皮,见四下无人,叹了口气,说:“朝中近来的风声你肯定也听见了,布防图一事与我息息相关,他们不敢妄议,但是奏你侵犯职权的倒是有几个,还有个胆子大的——”说着,他从案头的折子里抽出一封来,晃了晃,拍在案头,“估计是被人忽悠了自愿当替死鬼,奏的是刺杀命官,一点证据也没有,张嘴就来。这是探我的口风呢。”

司岚:“哪个命官?”

艾因:“……你自己都记不清了吗?是路光。”

他冷笑了一声:“他们是要趁我新朝根基未稳,挟私报复。我若是放任不管,一步退、步步退,大暾就是十年前的大周,怎么治理天下?司公放心,我不可能让他们如愿。”

司岚的面色在听到那两个字后瞬间黯淡下来,闻言轻笑了一声,说:“说的倒都是实话。”

艾因瞳孔骤然收紧——他不是不知道这都是实情,但司岚这么说意味着什么?

司岚起身,撩衣下跪,轻声说:“我包揽强权多年,他们早就对我心怀不满,如今布防图一事泄露,他们不敢对陛下有所置喙,对改朝换代的怨气也全都引到了我头上,我便是满朝公敌。陛下若借此惩治了我,是顺应民心、深明大义,若要硬保我,再拖下去,这怨怼难免转化到陛下头上……陛下现在惩治我,是铲除权奸,不是被人胁迫——但再拖下去,拖到众怨汹汹,可就不好说了。”

罪名如何、事实如何,早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艾因的政权目前不可能脱离大周原本的朝班,而他们容不下司岚。

司岚摘下鱼符,放在地上,叩首道:“陛下,留不住的棋子就不要留了。”

艾因看着跪在下面的人,声音有些发颤:“司公若要身退,大可以辞官归乡,何必……”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历来哪个重臣致仕后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叛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叛第一次就能叛第二次,没有哪个主子会善待叛臣。”司岚缓了一口气,温声说,“您若不手段酷烈,怎么震慑四方?”

此语一出,打散了艾因最后的一线心软。

 

司岚将随身的盒子奉到艾因案头:“这是我府上二十年来的私帐,所有见不得光的事都在这里了,方便陛下查证核对。您将证据捏在手里,不追究除我以外与我私相授受的其他人,他们定诚惶诚恐,感恩戴德。”

艾因闭上眼,收下了盒子。

 

司岚告退时,艾因忽然站起身来,失声呼道:“司公……!”

司岚抬起头,艾因嗫嚅了片刻,说:“朕明早下诏褫夺你的柱国爵位、停职待办,再过十日后,会命人去司府下禁足令。这十日里,您……善自珍重。”

司岚微微一笑,拱手长揖:“司岚谢陛下隆恩。”

 

我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他说给你十天,是想让你逃吧?”

司岚点了点头。

我睁大了眼:“那你在这跟我扯什么淡,赶紧收拾东西啊!”

“我不走。”司岚低声说,“我若逃了,法度威严何在?新法是我亲手修出来的,法度混乱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理出一个像样的秩序来,我不能辜负它。”

强权镇压下的稳定不是真的稳定,只有所有因果纠缠达成平衡后的秩序才有绵延不断的生机。他迟早要退出这个棋局,也早就明白了自己的终局一定是被汹涌的怨气反噬。

他轻柔地笑了一笑:“我自身难保,风砚和他手底下的人肯定是保不住了,但小锦绣、羡鹤……还有府中上下几十人,如今即使我除了他们的奴籍,他们也难逃发卖,还要劳烦神女殿下照拂。”

——府中寥落的人丁,被逐出祖籍时惨淡的笑……过去的一幕幕都在我眼前浮现。

我揪住他的衣领,声音颤抖地质问:“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算到了这一天?你把自己弄得形单影只,就是为了不拖累太多的人?”

司岚阖了一下眼,点头承认了。

“你枉顾所有礼法,顶着不清不楚的名头,也要让我从旧司府出去后住进你自己的府里,是不是就是为了在这一天跟我说‘劳烦神女殿下照拂’?你知道我跟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不可能舍得坐视不管。”

司岚低头:“……我很抱歉。在我的终局里,没有人会再为我的身边人出头。你是其中唯一的变数,我只能赌在你的身上。”

我松开他皱皱巴巴的衣领,几乎要笑出声来:“司岚……你可真是好算计、好手段、好狠的心……”

“是我对不起你。”他眼眶发红,垂着眼睛,看着自己被扯乱了的领口,呓语似的说:“若是可以……真希望你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

 

 

——司岚从来没有像这样闲散过。

这十天里我们乔装打扮,在安京的大街小巷里闲逛,站在街边尝过街边小贩卖的包子,挤在人堆里听过探云楼的曲,也去酒肆里尝过三个铜板一整壶的酒,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落寞和萧索,也被人间的烟火短暂地遮掩过去了。

十天后,禁足令如期颁下,带兵围司府的领队将军说神女要么出府后不再回来,要么在府里直到刑部查验结束,司岚想要我走,但我执意留下。

或许是艾因授意,禁足后的司府生活也没有受到太大的为难。庭院里种的几缸荷花探出了花苞,我和司岚躺在院子的凉椅里,看群鸟划过天空,他聊起了很多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也讲述了我的世界,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有时候他很有精神,会追问我一些感兴趣的内容,也有时候说着说着,偏头一看,他已经不知何时恬然地睡了过去

我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几声惊雷响起,天空飘起了雨丝,他被我推了推才猛然惊醒,湛蓝色的眼睛里全是水濛濛的迷茫。

——没有事务缠身后,他变得越来越嗜睡,仿佛要把前半生缺的觉全都补回来一样。

 

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脖颈上,末日之前的日子再怎么珍惜,也还是过一天少一天,总归还是要用尽的。

 

路辰跟随着陈子涵来到司府时,司岚正披发跣足,一身素衣,站在庭中安静地等待。

接完旨,他站起身,看见了陈子涵身后站着的路辰,他眼睛微微睁大,喃喃似的说:“清浅……你怎么来了。”

路辰缓缓地嗤了一声:“怕你自尽。”

司岚顺从地伸出双手,让陈子涵给他戴上镣铐,而后撩开下摆,重新跪下,向路辰大礼下拜:“我欺师灭祖,不仁不义,愧对天地,千刀万剐也难偿此罪,此生有负于你……若你不弃,当来生结草衔环以报。”

路辰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腰搀住他的胳膊:“松风……”

司岚抬起头:“……不曾想,此生还能听你一声‘松风’。”

路辰深吸一口气,松开手,垂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与司岚相交这么多年,并不是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才有着撕裂一样的痛苦。司岚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司岚。

——想当年金榜题名,曲江饮宴,两人策马过长街,看尽繁花……也仿佛不过是眨眼之前的事。如今彼此的眉眼容色都没有怎么变,却已经天翻地覆,再也回不来了。

 

眼看着司岚要被带走,我不禁向前追了两步,陈子涵停住脚步,叹了口气,劝道:“神女殿下,天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您就别跟去了。”

司岚回过头看我,眼睛里盛满了温柔。

他用极轻的声音说:“走吧……”

 

案子是在皇宫殿审的,我也受邀在场,在帘幕后旁观。

司岚被带上来时,白发已经多到藏不住的地步。他的腿脚明显不太利落,抬手行礼时,可以看见他指节明显的淤青——天牢的杀威棒谁都逃不开。

他的罪名由主审管宣读,竟条条框框列出十几种来,有三四条都是该当凌迟的大罪,我分不出陈年旧事里有哪些是他做过的哪些是他没有做过的,只看他恭顺地叩首下去,签字画押,尽数认下。

由于路辰上书求情,艾因捏着签子捏了半晌,最后还是从轻发落,判的斩刑。

我掩住面,痛哭流涕。

司岚被带走时,向艾因躬身长揖,朗声笑道:“恭祝陛下河清海晏,千秋万代——”

——我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爽朗的笑容。

夕阳西斜,将他的身影在大殿地砖上拉得很长很长。

 

今年的天气几乎是十年来最暖的,立秋刚过的午后,依然日头高照。

我周围好像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但我已经注意不到了。

那个无比熟悉的人影被推上了台子,扯下头套,由监斩官验明正身。

司岚双手被绑在身后,微微眯了眯眼睛,适应了一下日光。我竟然觉得他在此刻是安宁而放松的。

他很顺从地跪下,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正巧对上了我的视线。

我眼前霎时模糊起来,我拼命地抹着眼泪,想再多看他一眼。

他无奈地笑了笑,很轻地说了句什么,我耳边嘈杂一片,听不清他的话音,但清晰地识别出了他的口型:“谢谢你——别看了。”

他的笑容怎么还是那样斯文而恬淡,一如我初来此处的那个新年,他来到旧司府,也是带着这样的笑容叫我“神女殿下”。

他带着一点淡淡的遗憾,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而后安静地闭上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

 

刀光锃亮,我被晃得头晕目眩。

猩红的液体飞溅起来。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湿润而温热。

 

等我回过神来,日头已经西斜,残阳照彻苍穹万里,余晖泼了满地。

真是好天气啊。我想起来,他在被带去天牢的前一天同我说:“我这一生蝇营狗苟,从没出过安京。听闻江南春景最浓,待来年,你若还没回去,替我好好看看,好不好?”

——音容笑貌犹在我眼前徘徊。

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我恍惚着出了城门,漫无目的地走着。

京郊群山环绕,漫川枫叶红了个透彻,尽是离人眼中血。

 

我回到了司府,锦绣忽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蹿出来,在我脚边一边蹭一边用委屈的声音喵喵直叫,我把她抱了起来。

司府被抄后只余下了一座残破空宅,府里的下人看在我出面的份上没被牵连,除去奴籍自寻生路了。几天没人管,锦绣的毛发已经没有原先那样油光水滑了,灰扑扑的。

我低头问:“你是不是想他了?”

小猫委屈巴巴地看着我,细细地喵了一声。

我揉了揉她的后颈,把她埋到我的怀里,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毛,她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轻声说:“——我也想他了。”

我埋到她的毛里,低声说:“……我也想他了……”

 

我抱着锦绣回到自己如今下榻的客栈,准备回头把她交给艾因照顾,一推开客房的门,却看见一个一头银发的熟悉身影立在窗边。他闻声回过头来,微笑道:“早上好。”

叶瑄一身笔挺的军装,身上还有星海间挟带出来的寒气。

“早上好……”我的嘴唇颤抖了一会,霎时泪流满面。

他把我轻轻拥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后背,轻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的风波逐渐平定下来,引起天气动荡的变化也慢慢收成一束,在叶瑄的帮助下,溯源也变得简单了不少,我追寻着异常能量的线路,最终追到了天坛。

——竟然是在天坛。

难怪路辰在天坛祝祷时能影响到地球上的我,难怪我来到这个世界时直接降临在了天坛的正中心,难怪司岚住在靠近天坛的旧宅时会生那一场古怪的大病,梦中能看见大陆被毁灭的未来,并且在他父亲尝试搬去我所见的旧司府后,他便慢慢痊愈了……

 

天坛不是随便就能进的,还得与太常寺交涉。

路辰在路光死后大病了一场,我也一直没有见过他,但是听闻我要去天坛,他亲自来了。叶瑄换了一身不太突兀的堇色长衫,跟在我身边。

 

我向路辰介绍说:“这是叶瑄,是我的朋友,来帮我的。”

叶瑄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向路辰点了点头:“路太常,久仰。”

路辰比起在司府那次见面时,他又瘦了不少,显得有些憔悴,但是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依然如一汪温柔的湖泊。他微微笑了笑,引我们进了天坛。

我和叶瑄将力量探到了天坛之下,联手将那引起大陆动荡百年的仪器毁去。

站在天坛上,直起腰来,只见碧空如洗,日光澄澈而空明。小鸟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为即将到来的冬天贴着秋膘,一个个都圆滚滚蓬松松的。成熟的果实丰盈饱满,压弯了树梢……万物皆欣欣向荣。

 

路辰轻声问:“结束了吗?”

我长舒了一口气,道:“结束了。”

 

——几十年的动荡不安,恩怨纠缠,至此全部终结。

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律,它的命运应该由这个世界的人自己共同缔造,没有其他的任何一个文明有权力插手其中。

路辰双手合抱,躬身长揖:“路某替朝野上下,感谢神女殿下的付出,您的功绩会被写入青史,代代相传。”

我回过头来,苦笑:“那他呢?”

路辰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他是这天地间的万里长风,一草一木都受他的照拂。不需旁人评说,自有山川永铭。”

我们彼此无言。

 

半晌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笑道:“神女殿下是不是要走了?陛下托我给您这个,祝您一路顺风。”

他摊开手,一个金饰鱼袋躺在他的掌心里,因为久经使用,纹路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了,正是司岚生前随身佩戴的那一个。我接过来,里面两寸长的黄铜鱼符沉甸甸的,坠在我的手心里。

我握紧了拳,仰起脸说:“多谢……”

叶瑄伸手揽住我颤抖的脊背,偏过头,向路辰点了点头,抬起手,虚空中浮出一个流转着银白色光芒的华丽法阵,我回过头,向路辰笑了一下:“再会。”

路辰也笑起来:“神女殿下,有缘再会。”

 

炽盛的银白光芒将我和叶瑄吞没,时空流转,我再次回到了地球。

叶瑄还有别的事,落点就没有选在我家。我从卧室里出去,却在客厅里看见了司岚学长。

我的猫正在绕着他的腿蹭来蹭去,他提着一袋猫粮,闻声抬起头来,眉眼一亮:“学妹,你回来了!”

我冲上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闷声闷气地说:“……我回来了。”

异世界风起云涌,但地球上的生活依然要继续。

我掌心里依然死死攥着那个鱼符。

时光如流水,而有些人和事永远不会被我忘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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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线结局见:小舟从此逝

 

因为害怕破坏阅读感受所以没有在原文里写注释符号。

下面是放进论文里一定不被通过的引用列表:

1.     开头路辰念的那段祭文有几句是从网上抄的,具体抄的哪里我忘了,返回头搜发现大家的祭文都长那样

2.     小画家梦回司岚二十五岁入阁那段的圣旨是抄的明代圣旨原文

3.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刘桢《赠从弟》

4.     司岚口述“急政暴虐,更加风雪之苦,百姓饥不得食,寒不得衣,负债累累,以至于卖田宅、鬻儿女……”部分化用晁错《论贵粟疏》

5.     司府描写“风霜冰雪,刻露清秀”——欧阳修《丰乐亭记》

6.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苏轼《临江仙》

7.     京郊群山描写化用了“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董解元《西厢记》卷六

8.     章节名:①“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 李白《游泰山六首》②“一夜鱼龙舞。”——辛弃疾《青玉案·元夕》③“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孟郊《游终南山》

9.     导语“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纵使秋风无奈何。”——岑参《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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