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关心则乱

发布时间 :2022-07-22

​​  “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白镜愣了愣,随即便笑了起来。他闭上眼:“其实你来的那天,我好像梦到你了。”

  “嗯?”

  “梦到你一个人划着只小船,在海岸边停下,我变成了飞虫,一直想凑近看看你的样子,但是被你发现了,差点被你给打中。”白镜轻笑着,“然后你就来到楼里了,和我在梦里看到的身影一模一样。”

  黑镜沉默了几秒,也跟着笑起来:“是这样么。”

  他知道白镜与他会有一定类似于心灵感应的东西,毕竟在黑镜的记忆中,他与白镜就是……同样的存在。但仔细想来黑镜有些恼火,忌月楼最先着手抹除的就是来到楼里前关于“自身”的记忆,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谁,才能在忌月楼里以全新的身份安生地活下去。

  更加不明朗的是,他即便在记忆清楚的时候,也对自己的存在有些捉摸不透。追溯到他最远的记忆节点,是一片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大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记忆里分明没有白镜出现,但他就是知道,白镜是他必须要保护,必须要找到带回家的人。像人生来就必须要吃要喝一样,属于本能。

  所幸黑镜来到楼里的时间很短,而且有月亮的庇佑,他还能抓住一些细枝末节。

  白镜继续说着,声音很轻:“梦到你之后,我总会下意识地信任你,想与你亲近,我有想过你与我曾经有关系,但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关系。感觉有些奇妙。”

  黑镜抬起头来和他分开,动作轻柔地揉了揉白镜额前被贴出来的一块红印子:“可惜,更加深入的部分我也没法告诉你了。讲实话,我自己也还没弄清楚,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镜抬眼看向黑镜,他刚才哭过,现在眼眶还有些泛红,鎏金的眼睛看起来无比清澈。他又上前轻轻地抱住了黑镜,道:“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两人从房间出来之前,又去看了一眼揉骨玉,黑镜绕着三个玻璃展台仔细看了一圈,没有其他发现,便和白镜一起离开了。

  今天来开晨会的人其实还挺齐的,除了01,其他人都到了,每个人手头都有一沓或厚或薄的报告,最离谱的是03和09,这俩人在外边拾掇母子船显然累得够呛,一副觉没睡够的样子,整个人都散发着被压榨过的精疲力尽。

  05翘着板凳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早餐,06和08在玩手机,见着他俩过来,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08笑着对黑镜道:“来看揉骨玉了?是不是很震撼很漂亮?”

  黑镜道:“这玉放在这多久了?”

  “嘶,这个我不太清楚,得问大姐。”08扭头道:“姐,咱这玉是放了多久来着?”

  02从文书里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该关心的事少关心。”

  05在一边嬉皮笑脸道:“别卖关子嘛,说了又不会掉块肉。我们大家都很想知道。”

  “人齐了就抓紧开会,该说的全部说完,然后解散,别在这浪费时间。”02把文书哐地一声摞好,几个人迅速就位,白镜依然挑了个角落的位置,黑镜挨着他坐下了。

  “03先来,有问题其他人可以补充。”02道。

  03点头应着,拿着报告道:“昨天早晨八点过十分左右,我接到消息,子船在海上遇到了鬼打墙,于上午十一点四十顺利回到港口。初步判断鬼打墙的原因在于进来楼内与外界的联系受到了干扰,加之没有母船的带领,子船情绪有些失控,想回去找妈妈。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母船相较于子船要熟练太多,平时联系有波动的时候都能顺利返航,这次连母船都受到了影响。”

  09接道:“没错,我是负责母船返航的。行驶到三分之一海域的时候,母船告诉我,她看不到前面的路了。”

  闻言众人皆是眉头一皱。

  “她说,前方原本通向忌月楼的路像是被罩上了一层白光,不至于刺眼,但范围太大,她只能看见那层光,连海面都看不清楚了。”09道,“我们被迫一直在海上停留,直到中午大概十二点那层光突然消失,才能返航。”

  “而且,”09一提起这件事就肉眼可见地疲惫,狠狠地叹了口气,“回来以后子船还闹脾气,这次闹得非常凶,连母船回来了都不管用。我翻遍了整座楼,才勉强找到妈妈生前穿过的衣服,这才哄好的。”

  05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兄弟,太不容易了,待会儿老地方,请你吃顿好的。”

  白镜暗自琢磨,中午十二点那层光才消失,那不正好是他和黑镜回来的时候么?回来的时候月光消失得那么慢,难道这也是黑镜干的?

  他扭头去看黑镜,黑镜立刻做出个不关我事的表情。

  02边听边记录着,道:“昨天中午十二点,其他人在什么地方?”

  白镜道:“我和07送完93,正好这个时间回来。”

  02朝他们看了过来:“你们去的时候还没到九点吧,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有情况么?”

  白镜点点头:“很长一段时间月光可以说基本没有变化,也是突然加快速度消失的。我和07都没有过送客的经验,这样的情况正常么?”

  03皱眉道:“相当反常,送客回来的等待时间最长也就外界十二分钟,你们等了足足快半小时了。”

  “这么说,那去过外界的人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些影响。”02沉吟道,“01发现在07来到忌月楼那天,外界联系产生了从所未有的波动,但很短暂,在那之后月光就变得不太稳定了。你俩去送93的路上,出事情的概率是有的,只是你们没碰上。”

  几个人闻言都不约而同地朝黑镜看去,黑镜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05立刻接道:“而且他才刚来,老大就马上给他派活了,还给他整个搭档,这根本不正常,以前哪有这种事,明显是为了探他底细来着,我就说他有问题!”

  黑镜看着他笑道:“那请问你,我的底细是什么呢?”

  05被他看得发憷,咕哝着:“我哪知道。”

  02敲了敲桌子:“说起这个,我倒是有事要找你,07。关于你故意杀害32这点,你需要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代。给你三分钟思考时间,接下来你说的话我都会如实记录,张贴在大堂公告栏处。”

  “哪需要三分钟,”黑镜冷笑道,“为忌月楼的各位住客处理噪音来源是我作为储阳官义不容辞的责任,即便会有争议,但我相信一个耳根清净的忌月楼是大家的共同期望。且我愿意承担一切风险,接受任何惩罚,初来乍到大家对我有偏见很正常,日后我会更加谨言慎行,请各位监督。”

  他边说02边飞快地记着,几乎话音刚落02就停了笔。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黑镜,道:“干得不错。”

  黑镜依然是那无波无澜的两个字:“过奖。”

  08凑过去小声道:“你已经受过惩罚了吗?”

  黑镜看了他一眼,08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不由得疑惑:“这真是处罚完了的?”

  白镜在一旁笑道:“这件事已经过去,就不用再提了。”

  之后晨会就没什么内容了,05交代了一下大典工作进度,0608汇报了一些楼内的日常工作,大家便散会了。

  02的效率非常高,没多久黑镜说的那段话就被她打印出来贴到了公示栏,还添了几个字表示这是07个人想法与储阳官无关,不少住客看得津津乐道,也有些对他颇有微词,认为他过于目中无人了。也有人在其中打岔道:“现在少来当理中客了,我看每年搞什么断舌榜投票一个比一个积极,现在真有人断了他的舌头,你们哪来的脸嫌人家不厚道。”

  “哎哟,他的那个老相好,多少来着,48是吧,晚上睡觉得记得把嘴关严实点儿啊。”

  “07这官儿能处,说断舌他是真的断。”

  “我们瞎搞出来的这些投票官儿是不是都知道啊?那下次做什么榜呢?”

  “搞我楼下那个,妈的一天天就练嗓唱得跟他妈号丧一样,我忍他好久了。”

  ……

  吃过早餐,还剩下两层的沁月铃,黑镜被白镜抓来一起干活了,05见不得他俩电锯都锯不开的黏糊样,更有些忌惮黑镜,眼不见心不烦,直接绕到他俩的对角线去了。

  黑镜端详着手里的沁月铃,从口袋里又摸出个小圆月,塞进风铃里挂了上去。白镜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想笑,便道:“你是怎么知道要做这些事情的?”

  “月亮告诉我的。”黑镜道,“说起来有点玄幻,但我没有骗你。在月光能照到的地方睡一觉,第二天醒来脑子里就会多出些东西。”

  “还挺浪漫的。”白镜看着他手里发不出声音的沁月铃笑笑,“那……我和你的事情,也是月亮告诉你的?”

  黑镜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看向他:“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后天得知的,唯独你的事情,是我先天就明白的,这个没法解释,生来就有的东西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他话说得直接,但听得白镜心里一暖,不由得垂眸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黑镜又道:“这才是真正的浪漫,月亮算个屁。”

  白镜被他逗得笑了半天,好半晌才缓过来,黑镜笑着看他一眼,两个人开始做专心手上的工作。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这会儿清晨的风已经比刚起床那时要暖和了,吹得山林沙沙作响,白镜背对着太阳,整个后背都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余光里是清澈无比的蓝天,和不大愿意干活还在若无其事往沁月铃里塞月亮的黑镜,他忽然感觉耳目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比曾经要清晰、要生动得多。

  也就是在这时,白镜才猛地回过神来,他竟然现在才意识到,原来黑镜和他长得那么像,除了千差万别的神态和表情,光从五官上说几乎就是照镜子。又想起昨天他指着黑镜的泪痣天真地说我们的痣位置一样,顿时脸上一热,手上的速度加快了不少,暗自祈祷那时黑镜不会觉得他是个傻子。

  沁月铃很快就挂完了,这会儿时间还很早,和05告别后,白镜带着黑镜去码头转了一圈,看见了正在靠岸休息的母子船。

  白镜抬头看着它们,感慨道:“妈妈变成船以后,我因为工作原因几乎不来海边,也再也没见过了。这次算是久别重逢吧。”

  母船是一艘巨轮,非常高大,但是和外界的巨轮差别很大,整体色调和忌月楼很接近,都是古色古香的棕色,船体有些样式和颜色都很特殊的金鱼花纹,仔细看来那花纹还在流动;黑镜看着觉得有些眼熟。

  母船主要载货用,不会载除了储阳官之外的人,尤其是男人。子船和妈妈比起来身量就小了太多,一艘小型客船的大小,载一些比较轻的东西,船体也有类似于母船的花纹,只是色调相对而言暗淡了许多。

  这一对比,黑镜就想起来眼熟的原因了。

  这些花纹和揉骨玉上的“血液”很像,似乎就是这个船生命力的象征。而子船因为胎死腹中,死婴化作的船就没有太明显的生命迹象。

  照这么说来,那三块揉骨玉难不成还真是活的?

  一个有些疯狂的想法逐渐在黑镜的脑海里成型。

  “车场里的车有报废过的么,”黑镜问道,“不是说32死去化作的是很破烂的自行车,这还能用?”

  白镜道:“能用,有些住客就喜欢这种很老旧的车,这会让他们想起来曾经怀念的日子,帮助他们稳定情绪,回家也会比较顺利。”

  “那有没有彻底报废过的车?”黑镜追问,他知道白镜又在被迫回避关键问题,这次他不想放过,“它们都去哪儿了?”

  白镜却突然愣在了原地,再开口就变成了之前呆板似机器人的语调:“我不知道,车就在车场里面,没有被处理掉,哪儿都没去。”

  黑镜立刻把白镜兜里的那枚弯刀月拿出来塞进他的手心,弯刀月已经在隐隐发热了,他握住白镜的肩膀,冷静地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白镜,听得见我说话吗,回神!”

  白镜忽然浑身一颤,眼里恢复了些许清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刚才弯刀月忽然烫了他一下,这会儿手心已经发红了。

  他看着黑镜的银色眼睛,有些迷茫:“你刚才问什么了?我不太记得了。”

  黑镜心中暗骂忌月楼一声,上前把白镜拥进了怀里,顺着他的后背道:“那不重要了,你现在感觉怎样,还好吗?”

  白镜愣了一会儿,才把脑袋埋在他的肩上:“头有点晕。”

  黑镜长叹一口气,揉揉白镜毛绒绒的后脑勺:“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下次应该换个人问。黑镜琢磨着。

  “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了?”白镜抬起头来,“刚才我的脑子里就嗡的一声,我感觉到我在说话,但说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

  黑镜本想说些什么,但害怕白镜又会被控制,便摇摇头道:“没什么,刚才乱问了一句,可能问到什么不该问的了。”

  白镜揉着太阳穴,笑道:“02的话还真没错。”

  黑镜又不放心地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确认已经彻底恢复清明了,才道:“我送你的那个小玩意,我还是穿个绳给你做个项链吧,这东西有用,还是随时贴着肉比较好。”

  白镜低头看着已经褪去温度的弯刀月,手心里还残留着它刚才灼热的温度,想起这是黑镜的肋骨,不由得攥紧了:“好,绳子尽量做长些吧,我……不太想让其他人看见。”

  黑镜愉快地道:“没问题。”

  两个人在海边走了一会儿,白镜状态回来以后,就准备继续工作了。他翻看着工作排班,却面露疑惑:“昨天32死去,今天不该来新客人么?怎么没有安排人去接?”

  忌月楼里从未有过不足一百人的情况,即便出现空缺也会极快地补上,来来去去十多年亦复如是。黑镜不以为意地笑笑:“也没有明确的规定说楼里一定要有一百个人吧。”

  “确实没有。”白镜看着排班表,上面都是些日常工作,平静得与连连出事的昨日相去甚远。“不过楼里一百人这个情况持续了很多年,已经成为共识了。”

  黑镜道:“这是忌月楼对你们进行潜移默化的其中一步,构造一个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特殊环境,之后不管发生如何怪异的事情,在这个环境里长期生存的你们都能适应良好。然而实际上这个环境是可以被破坏的。”

  他说得很轻,海浪拍上礁石时甚至要盖过他的声音。白镜静静地听他说完,笑道:“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么?”

  “目前是,以后未必是。”黑镜看向他,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要让整座忌月楼消失。”

  白镜看着他的笑容,垂眸不语,最后极轻地点了点头。

 

 ​​​​

今日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