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8年5月21日，武汉，中国共产党主办的《新华日报》转载中央社讯，以大字标题报道:
     “为唤醒日寇铁蹄下民众，我神勇空军征日创伟举。”
     “长崎、佐世保传单飞舞，惊破敌魂，我为维护人道免伤无辜并未投弹，警告残暴敌寇，万吨炸弹随时可至。”
       其他如《中央日报》《文汇报》等各新闻报纸也都争相报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1938年上半年，是国共两党和不同政治派别合作抗日的黄金时期。当时武汉是全国抗战的政治中心，因而日寇飞机不停地对这座政治重镇进行狂轰滥炸。从政府领袖到士兵百姓都忍无可忍。在这样的背景下，空军方面设计了派飞机飞至日本本土进行一次警告式轰炸的方案，得到蒋介石的赞同。但当时任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宋美龄却不同意，认为投掷炸弹一来会伤及日本无辜百姓，二来将引起敌人更大的报复，她认为改投传单更为有利。决定之后，空军方面指派徐焕昇中队长带领7名飞行员进行准备训练，同时赶制远征传单。5月19日夜晚11时，徐焕昇率队出发，凌晨2时飞抵日本，在长崎、富冈、佐世保、久留米、熊本等城市，投下百万张传单，然后凯旋。
      日本全国震惊！当局不得不宣布中国空军所撒“传单极多”，内容都“极端反日”。
     国际一片赞扬！这一举措被誉为“文明与野蛮的对比”。徐焕昇被称为“轰炸日本本土第一人”(图01～03)。

 

图01•1938.05.21•《新华日报》•第一版•发表社论《坚持长期抗战 空军英勇远征的意义》

 

图02•1938.05.21•《新华日报》•第二版•转载中央社讯《为唤醒日寇铁蹄下民众 我神勇空军远征日创伟举》

 

图03•1938.05.19至20日，徐焕昇率两架马丁B-10型轰炸机，从中国大陆出发，飞越东海，将200多万张反战传单投在了日本九州。世界各国为之震惊。为此，美国《生活》杂志称“徐焕昇是轰炸日本本土的第一人” 。徐焕昇赴日完成“空袭”任务后，返回祖国向迎接人群挥手致意。网络图片

 

       全国举国欢腾！号外、锦旗、鲜花、鞭炮声，军民奔走相告，扬眉吐气。       《新华日报》还发表“本报特写”：“空军凯旋，武汉三镇热烈慰劳。孔院长代表国府欢迎飞将军，各机关各界代表献旗花致敬。”并以文字和图片报道了中国共产党代表团陈绍禹(王明)、周恩来等前往进行慰问献旗的情景。       

       当时全国最著名的漫画家丰子恺正在武汉，他深深地为这次“伟举”所感动，特地创作漫画《百万传单乃百万重磅炸弹之种子》和长文《神鹰东征琐话》，刊发于5月21日出版的《中国的空军》杂志上，以志祝贺。漫画以象征性手法，画了中国神鹰在日本富士山上空向大片民宅投撒传单的壮观场面。文章写道：“中国投在日本地方的传单，看似一张纸，其实每一份是一个重磅炸弹的种子。这些种子将在日本人民的心中发芽生长，而爆发出来炸毁日本军阀的命根子。(图04～05)”

 

图04•1938.05.21•《中国的空军》期刊•第11期•p29•丰子恺撰文《神鹰东征琐话》•版面

 

图05•1938.05.21•《中国的空军》期刊•第11期•p30•丰子恺漫画《百万传单乃百万重磅炸弹之种子》•版面       

       作为漫画家和漫画史研究者，本文要特别介绍的是，这一百万张传单中，绝大部分是漫画传单。担当创作、绘制任务的骨干力量，是由叶浅予率领的“抗日漫画宣传队”。

       抗战胜利后不久，1946年2月24日上海《文汇报》刊发了《漫画界的回顾与前瞻》座谈记录。后来任漫画宣传队副队长的张乐平重点介绍了宣传队的工作，他特别提到：“中国空军第一次远征东京作宣传轰炸，所带去的宣传品就大多是宣传队所绘制的漫画传单。”郭沫若在其《洪波曲》中，也赞扬漫画家创绘漫画传单的事迹(图06)。

 

图06•1946.02.24•《文汇报》•第四版•刊载张乐平 张文元 章西厓 陈烟桥 马国亮 丁聪 余所亚谈《漫画界的回顾与前瞻》

 

       在这一次举世公认的、世界航空作战史中空前的“传单轰炸”壮举中，中国漫画家作出了光荣的贡献，足以令整个文艺界引以为荣，更值得漫画界骄傲。因为八年抗战期间，唯一成规模地、在日本本土上宣传中国人民抗日救国的艺术形式，只有漫画宣传画。这是漫画这种尖刀武器所作出的独特贡献。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抗战史上光辉的一页，从1949年到2005年长达50余年的时间里，被掩埋得无影无踪。直到2005年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中国神鹰飞达日本本土进行“传单轰炸”这件事，才见诸中国大陆少数出版物上。

       出于漫画研究的敏感，笔者将有关史料，与同时看到的张乐平《漫画界的回顾与前瞻》座谈发言联系起来，这才发现“传单轰炸”与漫画家创作漫画传单的内在因果关系，才得以看到事情的直相。也因查阅老报刊的报道，并四处寻找传单实物(或报刊印刷品)，才意外发现了丰子恺的祝贺漫画和文章。当知道了真相之后，我们真是感慨万千，不禁回忆起20世纪80年代初为撰写中国漫画史采访的过程。

       记得1984年5月11日，笔者在上海采访抗战漫画宣传队副队长张乐平，他对宣传队各个时期的活动细节，都有详细的介绍。以致谈了一个上午尚未谈完，便一起简单吃了午饭继续再谈。但他唯独对空军远征日本投掷漫画传单一事只字不提。是他忘记了，还是疏忽了？都不是。唯一的解释是政治原因，是有意回避。因他这时已是全国公认的“三毛之父”又获“优秀共产党员”称号。一向谨慎的他不便、也不敢“为国民党歌功颂德”(这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最通行的“罪名”)。再看漫画宣传队队长叶浅予，同样也一字不提。其实1938年的春季，他正在武汉，亲自主持宣传队的工作，并主编《抗战漫画》杂志。他与张乐平一样不会忘记，也不是疏忽，同样是迫于政治压力而回避。因为他在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曾受聘于美国新闻处绘制对日宣传漫画和宣传画。以少将军衔领取薪金，致使他后来为此在北京秦城监狱被关了六年之久。去采访他时，他还没被正式平反呢！这时的他，怎么会火上浇油为自己再添麻烦？我们猜的一点不错，2006年张乐平的儿子张融融先生来信，信中提到“我父亲由于‘漫画宣传队’一事，在‘文革’中吃尽了苦头，还连累到我们子女，我们都成了‘国民党的狗崽子’！”这样一来，20年前撰写的《中国漫画史话》《中国漫画史》和2005年1月的新版彩色《中国漫画史》几部书，本应在史著中大放光彩的一页，却因上述原因而缺失了，这段重要的历史就被埋没了，实在是极大的缺憾！还有丰子恺先生，明明画了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漫画，写了祝贺中国空军凯旋的文章，他几十年来竟也同样不再提及，连家属也无从知晓。

       本来，这是一桩非常感人的抗战事迹。请看，先有众多著名漫画家(也许还有其他画家也参与进来)，赶着绘制了大量漫画传单，经空军英雄撒到日本本土。凯旋之后，又有享誉盛名的漫画大家丰子恺作画并撰文进行赞颂。空军英雄当夜在日本的“伟举”无法留下影像，丰老的漫画就成为当时唯一记录下历史的、珍贵的形象文献了。但由于今天年轻人很难理解的政治原因，这一切却长期统统被淹没了，使得先后出版的三部中国漫画史专著，连同日本人编写出版的《中国抗日漫画史》中竟都一字未提。今天的年轻读者不会理解，漫画宣传队和丰老所做的虽然都是抗日救国的神圣工作，光明正大。但那都属于国民政府空军的“伟举”和刊物，当时为国民党“歌功颂德”可是犯大忌的。

       时过境迁，是还历史本来面貌的时刻了。还好，这一天虽然迟到了，但总算来到了。对中国人民的伟大抗战，只有进行真正全方位的按照历史本来面貌真实地进行反映，才能将中华儿女反法西斯战争的伟大业绩真实而完整地载人世界史册。

       非常遗憾的是，由于时间拖延太久，对当年投撒日本的漫画传单和小册子一直没有进行抢救性收集。因而目前我们还未看到哪怕一张传单实物。期盼有一天它们能神奇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在此，呼吁有缘看到这篇文章的读者(包括日本读者)，如果有这批传单的线索，请公之于众哪怕是一张也好，因为它是历史的见证(图07)。

 

图07•鲁少飞绘•1938年•《战地招降敌军的漫画传单》•刊于当时的《抗战漫画》杂志，但无法确定这张传单是否撒到日本本土。
 

2006年夏定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