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 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的】
—-海港Sir

 在整理物品的時候，看到裝在盒子里媽媽以前寫給我的信，一張張泛黃的信紙上是光影流年的記憶，是那個漫長冬季最溫暖的熱源。耳邊回響起後來媽媽問的一句話：「孩子，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一幕幕往事在腦海中沉浮，雖然時隔多年，但心窩還是隱隱有些酸、有些痛，淚水無聲的滑落，苦苦咸咸的味道……
 
從小看媽媽為了一個家辛苦操勞，我就告訴自己要做一個懂事的孩子，學會為媽媽分擔。中一那年媽媽帶著弟弟去西班牙找爸爸，將我一個人留在了香港，托姑姑照顧。那時候到香港的時間不長，人很土、家裡又窮，經常會接收到別人「嫌棄」的眼神。因為寄人籬下，為了討姑姑喜歡，我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懂事的乖孩子，每天放學回家後買菜、做飯、清潔房間，晚上等姑姑一家都洗漱完畢上床後我才拖出墊子鋪地上睡覺。有時候姑姑家裡做了好吃的，姑姑會把雞腿夾給我，懂事的我告訴姑姑我不喜歡吃雞腿，因為我知道，姑姑家還有哥哥和姐姐，他們才是姑姑的親生孩子，那只雞腿原本就應該屬於他們。有時候姑父會嘮叨，說爸爸做生意借了他們家錢沒還，還要照顧我……每當聽到這些話時，我好想媽媽，好想媽媽抱著我，好想回我們自己的家，可是那時候我在香港已經沒有自己的家了。
 
奶奶身體不好，我主動提出去照顧奶奶，其實是想逃離寄人籬下的日子。奶奶居住的地方很小，還好有一個小陽台，用膠紙把陽台封住，這樣我就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獨立空間了。和奶奶一起生活的那幾年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日子，我們祖孫倆相依為命。奶奶生病的時候基本上是我在照料，奶奶逢人就誇我懂事、學習好。我也沒給奶奶丟臉，憑自己的努力考上很好的中學，在學校每期考試都名列前茅。警察義工教導我只有好好讀書以後才會有出息，才會有所作為。我說家裡沒錢供我上大學，警察義工說如果考上他會幫我，我選擇了相信他。當時我內心深處最渴盼的事情是上大學，飛去西班牙看媽媽、弟弟。為了能上大學，我拼命學習；為了賺取學費和機票錢，我拼命打工掙錢，還是中學生的我一天要工作四五個小時。奶奶心疼我，也幫著我賺錢。她常經去很遠的菜市場撿人家丟棄的菜葉，拿回來洗乾淨分成一份一份的，然後以便宜的價格賣給屋邨周圍的街坊。她每次都把最好的那一份留下來給我做便當，讓我帶著打工的路上吃。記得從中一到中四我就只有一套洗得發白且不合身的校服，中一的時候衣服偏大，中三、中四的時候正好趕上長身體的階段，衣服、褲子又短了，雖然時常有同學笑話，但忙著學習和賺錢的我無暇顧及這些。終於等到中學畢業，托福考出了640多的好成績，電話中興奮地告訴爸爸我要讀大學、要去西班牙。爸爸卻說家裡讀那麼多書也沒啥用，還不如幫忙自家生意，西班牙那邊也沒有適合我上的大學。爸爸的一盆涼水並沒有潑滅我的大學夢，各種考量之後，申請了加拿大的一所大學，在警察義工的幫助下，我辦了簽證，買了去加拿大的機票，開啓了求學生涯中更為艱難的四年。
 
多倫多，一個沒有奶奶、媽媽陪伴的陌生城市，除了上學，還要賺生活費、學費、房租……課餘時間我每天要打幾份工。為了省錢，在教會做義工的同學幫我找了一處離學校較遠，卻是多倫多最便宜的房子；為了省錢，我不坐巴士，天天花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走在往返學校的路上；為了省錢，我沒買教科書，而是選擇在學校圖書館打工，學校圖書館可以免費借閱教科書，但不能帶走；還是為了省錢，我到學校的食堂打工，每天可以省下一餐費用。在這麼精打細算下，如履薄冰地過著求學的日子。
 
對一個在亞熱帶地區長大的人來說，多倫多的冬天特別冷，刺骨的寒風刮在臉上就像刀子割一樣疼。為了學習、為了生活而奔波的我幾乎感受不到下雪的美好和詩情畫意。剛到多倫多的第一個冬天，幾次下雪天走在上學的路上，冷得我瑟瑟發抖，手腳麻木，認為自己會被凍死在路邊。每次我都鼓勵自己：冬天再冷，總會有過去的一天，日子再難，也總會有熬出頭的一天。每當覺得很累、很孤單，快撐不下去的時候就翻出媽媽寫來的信反復讀，可以給自己帶來溫暖和力量。媽媽每次信里夾的一點兒零錢也可以解決幾餐的溫飽。每次讀到媽媽寫的：「兒子你是媽媽的驕傲，媽媽愛你。等你來西班牙，媽媽天天給你做好吃的，給你夾雞腿……」眼淚就忍不住往下掉……

好不容易熬過了第一個冬天，沒想到大二的那個冬季對我而言才是人生的寒冬，特別、特別冷，冷到心底發涼。由於多修了一個學位，打工的時間減少了一些，眼看著要交學費、交房租了，口袋里卻沒錢，連吃飯的錢也所剩無幾。明知爸爸不支持我讀書，但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有一天傍晚，我借房東老太太的電話鼓起勇氣給爸爸打了一個長途電話，想跟他借學費，等打工掙了錢再還給他。其實爸爸也知道這個時候要交學費了，電話接通後，爸爸問：「你打電話來乾嘛？」我找了個藉口：「新年快到了，給爸爸媽媽和弟弟問聲新年好……」沒等我說完，爸爸回了一句：「不要浪費電話費！」就直接掛了電話。看著我才講一句話就目光呆滯地望著已經發出盲音的電話，房東老太太可能也明白了些什麼，遞給我一杯熱水，當時的我只是嘴唇動了一下，沒發出聲音，然後像行屍走肉一樣回到了房間。從小到大，為了做父母眼中懂事的孩子，我努力讀書；知道家裡沒錢，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從中學開始我就沒有寒暑假，每天都要打工，還要照顧身體不好的奶奶，我就像一隻不知疲倦的螞蟻一樣，只為能成為讓你們驕傲的孩子。有一個這麼優秀的小孩兒，當爸爸的有支持過他，鼓勵過他嗎？知道這些年他是怎麼苦過來的嗎？越想越有一種絕望的淒涼，感覺天地在旋轉，端著房東太太遞的熱水，就著絕望和眼淚一口口的喝下，然後突然爆發出一股力量，讓我把杯子重重地拍在了桌上，心也如同杯子一樣被摔得稀碎，看著鮮血汩汩地從被碎片划破的手掌中流出，居然沒有疼痛的感覺，靜靜地任眼淚和鮮血流淌，慢慢地整個人反而清醒了……從那一刻起，我告訴自己：在父母沒有能力愛我的時候，我一定要自己愛自己。在這個寒冷的冬季，自己不堅強沒有人會憐憫我的脆弱。吃過的苦、受過的罪，終將會助我穿越風雪，變得強大。
 
見我沒有出門吃晚飯，慈祥的房東老太太過來安慰我，她拍拍我的肩，告訴我房租等有錢的時候再交也可以，冰箱里有麵包、米飯、雞蛋我先對付著吃，要保重身體，不要影響學習。當時真的很感嘆，一個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都願意幫助我、鼓勵我，而自己的爸爸……我只能自我安慰，爸爸有他的難處，也許他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
 
奶奶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加拿大，又得知我新年前發生的事情，堅持要來看我。奶奶在她老姐妹的陪同下到了多倫多，記得那天原本打算帶她在校園裡轉轉就送她回酒店，但奶奶堅持要到我租的房子去看看。當她看到我住的地方比我們在屋村的房子更破，更小、更擠時，不停地嘆氣，她拉著我的手，視線落在我的傷口上，心疼得說不出話，控制不住地一直掉眼淚。我們祖孫倆在一起靜靜地坐了一下午，奶奶沒什麼說話，一直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慈愛、心疼和痛徹心扉的悲傷。臨離開的時候，奶奶問我：「孩子，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的？」那是一個讓我可以記憶一生的下午。
 
要修了兩個學位，又不捨得花錢坐巴士、買教科書，還要掙錢交房租、學費和生活開支，偶爾還要參加社會公益活動，我學會了合理安排時間，把所有的縫隙時間都利用了起來，大學四年過得十分充實。當我獲得兩個學位，以優異的成績畢業的時候，好想媽媽來加拿大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好想媽媽看到她兒子的優秀，好想媽媽能給兒子一個擁抱，好想媽媽對兒子說他是她的驕傲。但那時候媽媽只是在電話中哭著說兒子是她的驕傲，沒有經濟能力到加拿大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當兒子的能體諒媽媽的難處，也能感知到媽媽的辛苦和媽媽對兒子的愛。
 
畢業後我回到香港加入了警隊，繼續跟奶奶相依為命。本以為苦日子終天熬出了頭，工作以後可以用掙到的錢孝敬奶奶了，上蒼又跟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奶奶被檢查出得了血癌。我難過極了，儘管很難受，每天下班後我都調整好心情到醫院去陪奶奶，奶奶也總是安慰我，說她身體沒什麼大事，不用緊張。直到有一天，我在機動部隊參加訓練，訓練結束後才看到姑姑發來的短信，說奶奶快不行了，當我飛奔趕到醫院時，卻沒見上奶奶最後一面。那一刻，我的胸口緊的感覺快要窒息，眼淚不停地掉，但哭不出聲。我知道，奶奶閉上眼睛前最想見的一定是她最疼愛的我，但不孝的孫子卻連奶奶最後一個心願都沒有幫她實現，這成了我回憶中一個無法言說的痛……
 
後來見面時，媽媽問我：「孩子，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的？」我總是笑笑，避而不答。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媽媽的這句問話，很容易觸碰內心深處塵封已久的記憶。一封封珍藏的書信就是那些日子最好的見證。慶幸有那些坎坷的經歷和磨礪的歲月，在跌跌撞撞中讓我學會了成長；在冰冷的日子里相信溫暖，在有能力的時候給予別人溫暖；能把生活的不易和艱辛化作談笑，永遠熱淚盈眶，永遠心懷溫暖，因為那是幸福的味道。

已經習慣了每次媽媽問我：「孩子，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的？」

問多了，我就告訴媽媽：「孩子過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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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23-10-04 09:1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