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里长辈们约我再去黄龙溪玩，我说早去过了，他们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现在比原来好很多。又发来一摞照片，“耍、看风景、吃东西样样都可以，理想的度假胜地。”口气像能提成。

其实二十几年前黄龙溪的卖相也很不赖，但我对那里的印象实在说不好，因为想起那里就绕不开一个事，除了这事我根本记不清别的。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黄龙溪第一次成为爆红的旅游景点，我听那些率先去玩过的人说风景多么怀旧街市多么热闹玩艺儿多么精致，最后都会咬牙总结“赚翻了”，没主语，我贫乏庸俗的想象力只支持一个粗糙的动图：古镇上漫天飘落粉红的纸片。

所以真去那天也就不太惊讶，模模糊糊记得风景的确多么怀旧街市的确多么热闹玩艺儿的确多么精致。又因为东一张西一张花了好些钱所以当然有人赚翻了。

脑子里正算账，那时走在一条长廊里，把亲戚们远远甩在后面。忽然听见他们叫我找地方大家要歇会儿。我恰好看到廊下原先坐着的人都纷纷起身，好像是听见什么招呼都往外跑了，赶紧过去占据空下来的一长溜儿位子。坐下一看果然，外面空地上停着一辆中巴车，司机正叫人上车呢。司机是个小伙子，急得不行，脸通红，半个身子探出来催命似的低吼“搞快搞快”“不等不等”“马上走马上走”。下面脚还点着油门，车子轰轰作响。干啥呢，我讨厌他干扰闲适的度假气氛，而且透着奇怪，又要大力嘶吼，喉咙却又压得低低的，像个贼正干着一票大的，脸上狠恶掺着焦虑。

我刚舒展腿脚打算像个美人一样靠着美人靠，就眼前一黑，一连六七个人从我面前窜过，衣襟甚至拂过我脸，汗馊刺鼻。他们仿佛是从我背后冲过来的，大概生怕赶不上这趟车了。

然而不，他们冲到中巴前面，并不绕去后面的车门，而是突然停住脚，几个脑袋凑近了像是商量什么事，并且商量了几秒钟就商量好了，马上就做了决定。最前面那个人两步上前猛一开司机的车门，一把拖出小伙子，另只手拿着个什么东西往小伙子头顶敲了一下，就一下，也看不清什么力道，扭身就走，余人呼啦啦也跟着快速走了。在他扭身撒手的一刹那，小伙子垮下去，扑倒在泥地上，脸朝下背朝天，连手心都摊开了朝着天，整个身子像床毯子被抛起来任它落下，只有体积没有血肉，铺在地面又扁又稀软，眼见活不成了。

10秒钟，从那些人出现到小伙子扑地，顶多10秒。

也不知道我是那会儿聋了还是这会儿失忆了，我觉得当时周围没人吭气儿，只有寂静，所以那个姑娘的声音才会听得很清楚。“救命。”她从车门那边绕过来，瘫跪在小伙子旁边，躬身去看他，疏疏落落的刘海披了一脸，五官蒙在里边。她穿了件浅紫色的外套，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看他没动静，她像是不敢动他，抬头朝周围的人说：“救命。爷爷。婆婆。孃孃。救命嘛。叔叔伯伯。婆婆爷爷。救命。”她声音不大，没有大哭，连小哭也没有，好像每说句啥都要攒口气。人们马上涌来，接着我就都看不见了。只有震耳的嘈杂。后背离我最近的一个老头挤不进去还被人墙推出来，顺势在我腿上坐了一会儿。

“争地盘。”他回身朝我解释，“开车的争地盘，晓得不嘛，都是中巴。这家这个——”他朝人堆里指指：“是外先的，跑来抢生意。这边的不得认黄，打燃火。”他借我胳膊一使劲站起来，又往前挤，大声喊：“看嘛，靠是要出人命——”

是怎么重新回到亲戚们中的我都不知道，后面又玩了什么看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头一次亲眼看见一个人给打死在面前，我一直强忍着心慌，忍着呕吐。

那帮人没跟小伙子说一句话，没吵没辩，动作也简单，就敲一下，收工。来去都快。唯一的行迹就是浓烈的汗馊。

那一刻小伙子的脸我没看清，只看见他脑壳挨了一下敲。他那种硬生生的拍到地上，就算是泥巴地，鼻梁也该折了。整个脸都该平了。

在饭馆坐下，忍了半天还是想吐，我含糊说太困要去洗个脸清醒一下，满处找洗手间。老板娘说洗手间在排长队，叫我去后面野坝子那个水龙头洗脸。我立刻出发，听见她嚷野坝子是土路，路滑，一般没人过去所以野草也深，注意莫绊倒。

果然野坝子不好走，蔓草萋萋，是聊斋里描绘的旷芜，像被黄龙溪的繁华抛弃了。我上哪找水龙头呢，正到处张望忽然听见水声，虽然掩藏在草丛里但哗哗哗哗还挺响亮。看到水龙头的那一下，也就马上看到了一块浅紫色，和一帘刘海。她蹲在水龙头下面，打湿帕子，去给身边的人擦脸。那张脸上有丝丝拉拉的血，和黑泥。似乎血和泥都干巴了，不好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