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杀死的人类老实趴在地上,却能听见嗤笑回荡在整条走廊,相邻的尸体努力靠鲜血缩短距离,拼命绊住她。迅速通过时像踩在刚下过暴雨的街道,脚下不断发出亡灵飞溅的声音。
相较于上星期的乌合之众,水平与携家带眷上街绕个圈就回家乘凉的游行队伍差不多的临时讨伐队,今天他们遇上了第一支精锐部队。队伍当中有两名成员曾是粮食班的同伴,西尾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相逢在人类隔离区外围的第一条通道上,那些没戴面具的喰种以不可置信而不可原谅的眼神穿过潮湿的隧道射向西尾等人,而他们也不打算辩解了。尽管内心泛起一层薄薄的感伤,也得从这强行通过,与隔离区内的董香汇合。
西尾怀疑眼前这群喰种就是当年高喊我们CCG的荣誉该怎么办的那群白鸽,那怕他们的屁股都长出赫子也以人类为荣,那种刻骨铭心的骄傲真令人羡慕。原则上他们不想与任何无辜者起冲突,更不想与过去的伙伴自相残杀,然而这些家伙已经不是夺走库因克就无法战斗的人类了,使用赫子的模样让西尾蓦然想起了古董烧毁后再度重逢的新的金木,要不是有雏实帮忙,他在那分心的瞬间势必要断一条腿的。
地面上的喰种差不多摸清了他们的人数,修正以多围少的策略,编织了各别十五人左右的游击队以一区下方的人类隔离区为中心展开防守,几度打乱了董香他们的行动,事实上他们始终没搞懂为何要下地抓拿独眼王的残党,只知道他们打破了喰种不得私自潜入二十四区接近人类的最高原则。
地上的喰种方死了一人,十人重伤,靠着雏实与绚都瓦解这条通道的结构将对方暂时困住得以脱险,他们再度入侵隔离区。绚都说这里的建设远胜过当初他们发现的地下之城,人类在短短三年将蛮烟瘴雾的二十四区打造成与地上相差无几的高规格都市,狠狠羞辱了在地下潜伏数十年的原喰种们。
所有人在看到董香时都震惊了,她一手拖着半截的无头尸,那双溅满鲜血的靴子也緊揪住他們的思想,董香无动于衷,她将尸体抛向西尾,新鲜的脂肪从断面溢出,在空中撒了点血水。
「總要吃点东西吧。」
董香想用斗篷擦手,一时找不到干燥的地方。
「......还是没找到吗?」
「被藏起来了。」
「那大哥哥的事......」
「得到了一些线索。」疲态尽显她仍对雏实挤出笑容,「我竟然到现在还想找出能反驳千绘小姐的证据......像个白痴似的。」
要单枪匹马在「最后的人间」寻找一名被严藏的人质及瞒了一整个月仍未爆到地面的秘密,杀几个人也无可厚非了。
董香为众人带来的冲击在回基地的路程中也消化得差不多了,然而她顺来的这半个胖子,说是长期作战的燃料,意义上更像是作为与世界为敌的奖励。放在五年前这绝对是天大的笑话,只要是个靠食人而活的喰种,这三年间绝对没吃过半口纯正的人肉。
分配粮食时他们不约而同望向被挤压变形的圆顶,美座甚至起了鸡皮疙瘩,当年他们于猝不及防的坍塌中匆忙逃离,之后再也没回来过,这座基地像没去投胎的冤魂一直守在地下,那怕土地填补工程半年前才终止,过去所知晓的通道皆无法使用,它依旧没被掩埋。美座转头看了眼吃人吃到痛哭流涕的纳基与万丈,那俩简直要把原喰种的脸都丢尽了。她凝视自己分到的肉块,曾几何时需要为此感到困惑,不就因为一生无法品尝人类创造的各种美食而换得仅此一项珍味,如今只剩下一成的人类没变成喰种,整个东京市的喰种都在共喰,只能共喰,光靠吃ROS的缺陷者已无法满足他们了。
「他们想进行器官移植,这本来......是连本人都同意的计划。」董香赤着双脚,趾缝仍看得见干涸的血渍,「但过程不顺利。」
「金木为何一开始要答应那种事?就凭现有的技术,也存在很高的风险吧?」
「......他先前并没有跟我商量过。」
「......是在里面找到了同意书吗?」
董香点了点头。西尾哑口无语,他人也陷入复杂的缄默当中。这与他们所认识的金木差别过大,他那种人,就算吞噬掉半个隔离区而终生懊悔,也没可能甘愿为人类的医学前景献身。一滴泪从雏实的左眼悄然落下,她连忙抬手拭去。右眼见机又掉了几滴眼泪,完全不体谅雏实的意志,她的眼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控了。董香见状,一把将她揽住。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安慰雏实,只能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安慰董香,这样似曾相识的场面,甚至离得知消息已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的伤口都被她的冷静给凝固了。
当众人重新规划营救人质的策略时,通讯室来电了,月山起身去接应,由于这里讯号特别差,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有办法与基地通讯的人目前只有掘,精锐部队的情报也是她提供的。握着话筒的月山发出惊呼,问了几个自家公司的问题,似乎有惊无险,但又不安地看向他人。从单方的交谈能得知地面上正满城风雨报导人类隔离区遭致喰种攻击,这便是地上的喰种对同类潜入地下的最坏设想,犹如家中着火而不得归去。一手铸成此事的董香面无表情咀嚼胖子的肩膀,没人对她发表意见。
除了她,没有人的身份被媒体曝光。要是作战顺利,月山便能重回家族企业当他的小老板,雏实再过不久便可就学于一区的短大,西尾也能在冬天迎接他和贵未第一个孩子。
自己的脸被登在看板上受千夫所指,董香倒无所谓。她甚至想起金木被通缉的样子,尽管当事人笑得跟傻子似的,那张证件照怎么说也是彬彬有礼、端正大方的,她还拿那个芝麻布丁头取笑他。自己是以什么模样、什么描述被大肆报导,自己的孩子看到新闻会有什么反应,她也就在乎这么点事了。
董香将隔间让给住处被压垮的伙伴,自己改睡金木住过的牢房,手做的皮床完好如初,董香就着一头湿发便往上面栽,皮革勉强回应了一点弹性。
实际上她也去过人类隔离区七、八次了,比其他人要熟悉那里。去年春天决定将四岁的孩子送到地下,之后每个月与金木轮流探望。金木被追加的进出限制比董香严苛,只差没用拘束器绑在轮椅上由别人推着走了。奇迹发生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在每分钟都有人变成喰种的那年,他的Rc值始终没超出人类的范围,与疯狂变形的东京形成异常幸运的对比。董香从不认为自己生出了一个早夭儿或畸形儿,她与金木在承受骨肉分离之苦的同时仍感激上天让他们的孩子更靠近人类。那怕生活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不受人诅咒,终究舍不得自己的孩子经历同样的苦难。
她突然有这种感觉,今天闯入医疗中心的时候,儿子正在某处注视自己。董香连自己的儿子是死是活都无从知晓,但她明白人类不会因为罪大恶极的父母而连坐子女。一星期前,他们以模糊不清的理由不让她与孩子见面,又以斩钉截铁的态度阻止她在那里寻找金木。
儿子还太小,以一个月见一次面的频率,究竟能将印象维持多久,他们都没把握。董香为了让儿子记住自己,每次去都穿同一套打扮,带上金木制作的点心,读前一晚与他精心挑选的绘本,金木同样如此,轮到对方探视的日子,他们就守在政府指定唯一能直达隔离区的站口,等彼此带着儿子的近况像环游世界捎回来的惊喜。金木总在回到地面、看到董香的瞬间落泪,因为他的心又再一次分隔两地,对喰种充满善意的东京再也无法保障人类,孩子的气味甚至能被路经门前的喰种察觉,董香也是泪流满面地去申请隔离区的居住权,柜台的承办人都忍不住安慰她,仿佛填完这张表后儿子就要被送往地球的另一面了。
也不知是何时睡去的,董香的脑海缠绕着尚未侦查过的路线,那些没走过的路铺在无尽的黑暗中闪闪发光,它们汇聚在一处又岔出数个路口。梦里她在建筑物中绕来绕去,她的孩子如同太阳在窗外的天空射出耀眼的光芒,笼罩整个隔离区,董香为了走到太阳底下而不停奔跑、不停奔跑。
「该起床了。」
金木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董香猛然坐起把对方吓了一跳,牢房本来没有任何毯子,他不知从哪找了条被单盖在她身上。她一手抓紧被单一手反握金木,他倾身抱住惊魂未卜的董香。
她越过金木的肩膀,蓦然发现里面与外面相连的走道,被过度浓稠的黑暗彻底填满。
「抱歉……让妳那么担心。」
「开什么玩笑!」
被这句话瞬间点燃的董香将金木踹到地上,受到波及的被单也滑了下去,跌坐在地的金木连忙跪下,将额头贴到地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何一句话都不解释就自己跑到下面了?你是白痴吧!混帐东西!」
董香气急败坏地将被单砸过去,又扑上前连续捶了好几下,将金木都捶翻了,他仍不断道歉。董香颓然地坐下,像个输了球的少年,她低下头很快就让眼泪和鼻水合而为一,流到嘴边。
「董香……」
「……干嘛。」
「别哭啊……」
「才没哭,滚啊。」
「……对不起。」
金木撩起她的浏海,被狠狠瞪了一眼也不退缩,他慢慢摘掉董香的眼泪,摘完后用拇指轻熨在眼睛下方,董香的膝盖正抵在他的腹部,但她心软了,揪起金木衣服下摆将鼻水擤在上头。
「好渴。」
「那我们去外面喝水吧。」
金木扶董香起身,又替她拍去身后的沙。自己在地上滚了一圈也已灰头土脸,董香伸手替他整理头发,藉由抬手的动作,才终于将温热的血液流遍全身。
金木身穿去探视儿子的那套衣服,他说自己要回家了,顺便接董香走。董香拉着他说不行,现在我们为了把孩子带出去而组织了一批人过来,不能丢下大家不管,通往地面的道径也多被封锁了。
「不是只有妳在这吗?」
「啊?不是啊,雏实还睡在我原本的房间、绚都和西尾也在附近。」
「大家都在地上喔,因为找不到妳,才通知刚好来隔离区的我找找看。」
「……他们都知道你要下来?」
「好像只有妳不知道,大概是我没说清楚吧……」
「这是怎么回事?」
董香不可置信拉着金木一间一间地找,她的双脚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走得特别匆忙,仿佛走慢了其他人就会从基地消失,但无论他们怎么寻找,都没再遇到其他人了。董香怅然若失停在围满废墟的空地,地上再也找不到昨日分配尸块所留下的血迹,金木好不容易才从后方赶上,他一边喘气,一边牵上董香的手。
「回去吧,这里真的没人了。」
「……太奇怪了。」
「董香不是想喝水吗?这里的储水设备完全不能用了,我们快点到地面上吧。」
「昨天还能使用啊,我还洗了澡……」
「……走吧,这里的空气很不新鲜,吸入过多的瘴气就不好了。」
金木将她抱起、迅速用赫子攀上通道,董香甚至没发现原来这里还有条路可走,他熟练地扳开堆在入口的钢筋,董香努力回忆五年前是否就存在这条通道,确实存在的,这是金木等人去地面应战时最常走的路线。
他头也不回朝政府的正规隧道而行,没有光源的旧基地在身后拉得越来越远,缩小成一口黑色的井,终于在与她瞳仁大小一致时于弯道彻底消失。钥匙在金木的口袋里碎了又碎,除此之外他看上去一无所有。董香低头看自己还没去除血污的上衣,那些血不是昨天溅上去的,就是前天洒上去的,已经两天没换了,可她再怎么闻,也芬芳得像刚从烘衣机内取出。
「等、等等,金木,不要往那走。」
「咦?」
「那里驻扎了许多部队。」她心想再过去就无路可退了,「我们还是改走别条吧,我知道有条比较远的路可以到达地面。」
金木转过身、困惑地看着她,董香也局促了起来,她很快就从金木的表情读懂、也清楚那条往地面的正规隧道,实际上空无一人。
「没事的,董香。」她的手被金木牢牢牵住、十分温暖,「如果遇到军方,拿出探视用的许可证就行了吧。」
「……我没带在身上。」
「我有,所以不用担心。」
照明的光线终于从前方渗透进来,董香跟在他身后,她迷惘金木为何能光明正大地往前走,也迷惘自己为何会只身来到二十四区、被发现睡在断壁残垣的旧基地。董香想听他说话,也想问这次探视的状况,可她只能紧闭上嘴,怕一开口就有不可收拾的黑暗倾泄而出。
「董香有什么心事吗?」
在升降梯里,金木见她闷不吭声,这么一问,董香低垂的双眼立刻注视自己,他们一直维持牵手的状态,还有七十秒到地面,金木拉起她另一只手,积极地对董香表达关怀。
「……我也搞不清楚,好多事都乱七八糟了。」
「这样啊……例如说?」
「我竟然想不起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也忘了你要来探视孩子的事……」
「嗯……当时突然接到四方先生的通知也特别紧张,心想肯定搞错了吧,妳只是跑去别处采购了。」
「是他通知你的?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昨天我准备回去的时候吧,接待处说有我的电话。」金木也在认真回想,「四方先生說妳好像急着找我,妳說完就冲出门了,连皮夹和钥匙都留在店内。我本来以为能在回去的路上会合,结果来回几趟都没碰到妳,但如果妳真的到了二十四区又会去哪里?就直觉妳可能去了我们的旧基地……」
「原来是这样吗……」
「那里变得超阴森啊,我过去时看到路上有许多骨骸,还有庞大的数量被压在瓦砾堆下,找到妳的时候大大松了口气呢。」
金木搂住董香的头,在即将抵达地面的十秒内抱紧她,用骨架及内脏来确认董香的存在。董香也终于放心了,以相同的心意拥抱他。
地上天气晴朗,正好介在春夏之间的温度迅速驱散他们从地底出来的一身寒气。对面的东京车站熙来攘往,董香甚至有这种感觉,自己被活埋了一段漫长的岁月,终于重见天日。
他带董香到附近的公共厕所盥洗,她用洗手乳大力搓揉衣服上的污渍,不想就这样走在街上,但毫不见效,腹前倒是湿了一片。
「要不要找间咖啡厅?大部分的店应该都开了。」
「可是,我想先回家换个衣服。」
董香扭捏地看着自己狼狈的上衣。
「看起来还可以啊,现在太阳蛮大的,走一会就干了。」
「真的?」
「真的,而且我想妳一回去,就懒得出门了吧……」
没有人对她衣服上大片的血迹投予惊视。
董香踌躇地捂住污渍,金木频频对她说没事的、妳想多了,她半信半疑瞄着每个将擦身而过的路人,他们的确会看向自己,但那种注视将金木也包含在内,是因他们如此亲昵地走在一起而不自觉被吸引了目光。没人在意她的异状。
金木掏了掏口袋,刚好有两张千元钞票,他腼腆地对董香说他请客,找一间喜欢的咖啡厅来场约会吧。
由于自家便是做这行的,他们对此特别讲究,俩人专注在街上寻找理想的店家,一时兴起又会走进巷弄,只有喰种生活其中的东京市,咖啡取代了所有餐饮,自然也有贩卖餐点的复合式店面,但过去那种琳琅满目的食欲已不复见了。
最后两人选了一间人气不差的精品咖啡厅,被偏袒地安排在靠窗的沙发位。他们面对面入座,金木仍挂着青涩的笑容,他看董香的方式是一首温柔的钢琴曲,结婚五年,她依旧难为情地听着,并粗鲁地打断。
「如果早一点变成现在这样的环境,我们也不用急着在短时间内结婚吧。」
董香脱口而出,又意识到哪里不对,接着补充。
「我的意思是,我们能有充裕的时间交往、约会,好好规划婚后的生活,能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可以坐在别人也看得见的地方。」
「嗯,的确是这样。」
「虽然说……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已经谢天谢地了,还是忍不住去妄想。」
她想自己都已经是个孩子的妈了,却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浪漫,或许是这间店太适合约会,不由自主想矫正在战乱中挨过的日子。
「董香会因为太早结婚而感到后悔吗?」
「不会啊。」
「不过,以正常人的情况来说,果然还是太早了吧,又结得很匆忙。」
她从金木的口吻听出渐强的歉意,他正盯着自己,这样的神情她是记得的。
「虽然发生了各种破事,过得很不安宁,但你当时向我求婚,让我觉得过去的痛苦一瞬间都抵销了。」
「真的?」
「嗯,我自己想都不敢想,如果你不提的话,我们一直停在那个阶段,我也没意见吧……」
咖啡来了,她喝了一小口后真诚地夸了句。
金木则将目光摆向窗外,她想自己应该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金木也不至于曲解她的意思。
「即便过了那么久,让妳在我和依子小姐之间做出选择的事,我还是相当愧疚。」
「啊?我又不可能跟依子结婚。」
「那个时候,因为顾及我,才会对处分书装作毫不知情吧。」
「那个时候……」
董香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一件事。
直到今日,都想要和依子说声抱歉,不,她欠了依子一千句对不起,明明是这么重要的朋友,却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不去救人的决定。如果那件事发生在十七岁,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赶至依子身边。依子这样温和善良的人,怎么有能力忍受白鸽尖锐的审问,而害依子遭到处分的罪魁祸首,不用说,就是身为喰种的自己。
因为当时考虑到,若执意去拯救依子,金木将她藏在地下、不参与战斗的意义就没了。她可能会连累整个组织、连累已肩负重任而喘不过气的金木。她是组织的一员,不能私自行动,单枪匹马潜入CCG。她不想再给金木添麻烦了,那个时候,是这样想的吧,董香在心里自圆其说,一旦厘清前因后果,她的选择就合情合理了。
别再避重就轻了。
那个时候,金木比依子重要,所以才不肯冒险,想守在他身边,守护他和未出生的孩子。甚至侥幸地想,依子的夫家听说是非常有人望的搜查官世家,肯定能化解危机。所以她不能插手,害得依子被判刑的自己,应该离对方越远越好。
「的确痛苦地挣扎过。」董香慢慢端起瓷杯,带有些许歉意,「我也愧对依子,可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当时满脑子都是你的事,去救人的后果会不会比现在更好,我想……也不尽然吧。」
「这样吗……」
「反正依子跟黑盘现在也过得好好的嘛。」
他主动提出这问题的神情,和五年前如出一辙,董香记得一清二楚。
金木在试探自己的同时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他太过缺乏自信,早就作好她会提出去救依子的准备,就在等她开口。那个时候,自己选择待在金木身边,对依子见死不救,于是获得了他的求婚,心中对依子能在众人的祝福中结婚的羡慕,在被金木咬开的那片肌肤上猛烈燃烧,终于解脱似的化为灰烬。
「董香还记得第一次解散根据地那天吗?」
「当然记得,那天发生太多事了。」
「妳问我该如何处理对朋友的思念……我想妳当时没说出口的,就是依子小姐吧,后来也去看了她的婚礼。」
董香注意到,金木有很多话想说,他都准备好了,从现在开始他会抽丝剥茧地将过去的不安之事一一拿出来向自己确认。
「我从没想過妳会在当天兑现了下午说的话,我很开心……事情竟然能发展得如此顺利,和妳独处的那几天,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是我一生当中最梦幻的日子。」
「嗯......」
「可是我偶尔还是会想,自己太鲁莽了,之后妳就怀孕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当然知道你那时候身上没带保险套,我们都是第一次嘛,也没想过会一发入魂,可是呢——」
金木尴尬地比划要她降低音量,董香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窘迫地拨弄了下浏海。
「……咳,可是,我从来没有为此感到后悔,我也是,呃,鼓起勇气去为自己争取啊。」
他笑得眼睛弯了起来,仿佛她刚才讲了个笑话,可董香是认真的。她察觉到金木正十分婉转地提出疑问,当天会决定和他发生关系,不全然是为了他。
如果不向他传达「我因为你喜欢我而感到开心」的想法,他将永远不会主动打破现状。突然出现的白鸽提到了依子的名字,令董香十分不安,已经好久没和依子碰面了,为了逃避那捆不着边际的担忧,转而依靠身边的金木。
那个时候,也在依子和金木之间作出了选择。
「喂,我跟你说啊。」
董香一口气喝光咖啡,姿态相当豪迈。
「嗯?」
「如果你想对过去的事追根究柢,非要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的话,我是没意见,但我要告诉你,所有跟你有关的决定,那怕是不堪回忆的失败,我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很庆幸最终能和你走到一起,就算是……」
到这里,金木没插嘴,静静等她开口。
事实上,连董香自己都没怎么去思考这个问题,它太过遥远、复杂,由许多不可抗的因素导致了那件事的发生,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但向他传达心意的机会已不可多得了。
「如果我能早在利世对你下手之前,想办法让你远离古董,或是在你们约会的途中打断你们——」
董香的脑中一片混乱,这都不可能去扭转了,那个时候,如果她不袖手旁观,那怕替他做点什么都好,金木就不用承受那么多痛苦了。
从注意到他的那天起,她便是害金木万劫不复的帮凶之一。
「当初我要是更善良一点、多管闲事一点,或许你就不会变成半喰种了……」
「这不是妳的错啊,董香。」
金木握住她不停颤抖的手,他的话还没落地就飘了起来,董香为了追寻它而抬起头,撞在他宽厚的谅解上。其實她打从心里明白,金木一辈子都没为这件事责怪她。
「因为有那件事发生,才有认识董香的契机,还有大家,百转千回又回归了正常的生活,我并不觉得这样的人生有多糟糕。」
「……这样。」
「我以前的确时常思考那件事,如果没遇到利世小姐,我会不会就能回避掉后来发生的事,但这个问题早就没有纠结的必要了。」
「关于自己的部分,我已经完全放下了,但我想知道妳的想法,才提出这些问题的,也不希望妳为了安慰我而有所隐瞒。」
结完帐后,金木牵着她离开咖啡厅。董香的衣服也干了,他们在通往车站的那条路上散步。
「……还是有例外的。」
这便是春天的临终了。樱花日渐衰老,花朵烂在地上,冬衣被层层剥下,而太阳依旧耀眼,在一切之上冷眼看着春天死去。
「不管是别人提醒我,还是自己意识到『真的了解你的痛苦吗』,这样的问题始终存在着。如果有办法去真正理解你的内心,我或许会改变自己的选择吧。」
今天真适合说真心话,一句接着一句从器官中挤出来,咽不回去了。为何非得去揭开彼此避而不谈的问题呢。她看着金木的侧脸,被阳光切出了亮面与暗面。
「这可能是唯一让我动摇的东西吧,我呢,想拥有一把钥匙。」
「钥匙?」
「……我想要一把能开启你内心那扇黑暗之门的钥匙。」董香难为情地说,「这说法好肉麻啊,是歌词!歌词!不是我自己想的!」
金木停下脚步,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巨大的交会口,所有的人和车都蜂拥而至,迫切想与对方相撞。他侧过半个身子,这样董香也正好能看见他整张脸,披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他们错了。」
「咦?」
「我在面对妳的时候,并不存在那扇所谓的黑暗之门,所以妳是打不开的。」
董香努力想识破他,而他纹风不动,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谎言的破绽。
他的话像春天的太阳。
「即便我的内心真存在着黑暗,董香也早就身在其中了。」
「什么嘛,这个说法也太糊弄人了。」
「妳是提灯而行的,看见的东西自然和别人不一样,才会认为没发现我的黑暗面吧。」
董香知道他没说谎,但也不全是真话,光靠她是永远无法解开这个问题的,她所理解的黑暗,始終是他們折射於彼此身上的痛苦。董香心有不甘的,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將自己真正的深淵面向她。
「谢谢妳,就算我们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想拼命守护对方,却还是这种结局。」
金木是这样微笑着,有点苦恼的样子,还有些许哀伤。
「是我毁了董香的一生。」
「你在说什么……」
「妳看那里,那块看板。」
在四条马路的交会处上,那块不用抬头就能看见的巨大萤幕,正向众人昭示着她的面孔。那是從錄像中被放大、無論斬殺了多少人也面不改色的自己。董香这才听见新闻主播的声音,在昨夜,潜伏地下七日的独眼王残党终于对人类隔离区发动攻势,仅仅一人在医疗中心进行无差别屠杀,是近三年来死伤最惨重的恐怖攻击。
萤幕上开始播放监视器所拍下的画面,尽管被模糊处理,仍看得出尸体几乎要覆盖了整条走廊,遍地血水形同雨洼,她在這場殺戮中一往無前。
在这则骇人的新闻当中,她被冠予黑山羊的名号。他们说那是独眼王过去组织之名,五年前解散之后便不再活动,如今黑山羊的亡灵重返二十四区,行径残暴,动机不明,短短几个钟头便对隔离区造成重创。
「董香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样的。」
「……我想起来了,你被他们杀了。」
「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但妳还是能够好好活下去,终有一天能将孩子接回身边,我也就了无牵挂了,可我没料到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干嘛道歉?为你杀人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啊,不用向我道歉的。」
董香慌忙抓住他的手,她背过萤幕,她才不在乎整座城市有多少喰种对她恨之入骨,她终于想起自己出现在萤幕上的原因,想起为何要重提那些无法重来的抉择,真正想一一确认的人不是金木,是她自己。
「要是我当初作了别的选择,就能改变你被人类杀死的命运……肯定是这样的。」
悲愤不可抑制地从眼中滑落,但金木的双手被她紧紧握住,无法替她擦泪。那双手再也没能自主,像有时初春的太阳,明亮却没有温度。
金木欲言又止,他所能给出的回应都是温柔的幻象,在这件无法挽救的事上,他已经不能开口了。
「喂,金木,告诉我啊,是不是我毁了你的人生?是不是因为我想跟你结合,所以你要为此付出代价,是不是这样,金木你说啊,喂……」
「你这个骗子,什么我早在你的黑暗之中,骗子!你连去做手术的事都不肯告诉我,将器官移植给儿子又能怎样,他还是会死啊,你根本就不信任自己签下的同意书吧,你看你把整个手术室都毁了!」
「你根本就没做好离开我们的觉悟,凭什么要走……」
那个时候,董香只知道掘透露给他们的录音,是在医疗中心三楼的某条走道录下的。她抱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上楼,很快便注意到一间被封锁的手术室。董香破门而入,一眼认出那些破坏仪器、地板及墙壁的疯狂痕迹,是来自金木的赫子。
正如同一个月前瓜江给予的暗示,实际上手术另有目的,并非要给他们早衰的儿子续命,而是要将金木的身体运到国外,交给技术更成熟的团队来研究如何让变成喰种的人类恢复原状。
他的遗体早就不在二十四区,在董香等人苦等真相的煎熬中被运往远方,所有被董香抓住的参与人员,没人知道去向。她胁迫保全放出那间手术室的录影,在手术同意书上的时间再往后推一个钟头,她来迟了那么久又那么久,久到只能透过录像见证他在麻醉中惊醒,在抑制剂的强压下拼命挣扎,一再被抓回,终于静止于地板的身影。
她慢慢松开金木的手,自行抹去泪水,他也终于能说话了,纵使董香知道这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也不妨碍她想再听听对方的声音。
「对不起,让妳这么伤心……」
「太混帐了。」
「本来希望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时间能再多一些,哪怕一两年也好,却本末倒置了啊……」
一定是这样的,她破涕为笑,金木是如此擅长辩解,那怕死了也会用最漂亮的说法来安慰她。
「我不会饶过你的。」
金木再次牵起她的手,将新闻报导与周围民众悲叹的声音从意识中关掉,董香倚在金木身上,用自己也相当陌生的黏腻姿势走这段路,顺便熄灭了路人们不断投来的仇视及惊愕。她明白这么做是逃避,接下来要承担的业果远比憎恨强大。
无法释怀愛人的死而变成了黑山羊,随便吧,黑山羊白山羊都好,她只知道这是金木十分中意的象征,现在自己是否符合那个丑陋的定义,董香也不那么在乎了。
并不是他的死害她成为杀人魔,是因为他被人类所杀才无法原谅人类。董香又想起芳村店长的教训,真正可怜的是一心想着复仇、无法活出自己的人生,她又重蹈覆辙,可董香不再是十七岁的高中生了,她能立刻反驳这句话,如果决定要用余生来复仇,那也是自己的选择。
「这可能是雾嶋家的宿命吧。」
「咦?」
「没什么。」董香挽着他的手,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便是二十四区的入口,「送我一程吧,金木。」
整条路空荡荡的,金木的身体趁她不注意时悄悄破碎,一点一滴从袖口、裤管流出,又在董香留意时钻回他的手臂、脚踝与她看不见的地方。她浮肿的双眼不但要抵抗无情的阳光,更要維持他的模樣陪自己走到尽头,这条一起走过无数次的步道是为了将其中一人送往孩子身边,他们共用同一颗心脏和一双爱哭的眼睛,它们被金木永远留在地底。
下一次再见到他,董香有把握奉上更有意义的话题,她会准备好,像他们被拆散的家一期一会的相见,喰种滋长如草人类濒临绝亡,连金木都不能替她说话了,残酷的模样将取代她用心经营的形象植入孩子的生长。一定要找金木抱怨,唯有这事是他害的,董香又难为情地想,多么像撒娇。
金木就要將她送回真正的清晨了,她走得如此分心,将目光全放在對方身上,她听见金木的口袋发出钥匙一碎一碎的声音,或许她渴望的那把就在其中,和家的钥匙串在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