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昨日那郝副官的指示，傅燕云把弟弟送到了大帅府的一处后门外。傅西凉倒是认得此门，先前他就是从这里走进去找叶烈真摔跤的。
傅燕云坐在车里，望着那门口的卫兵，还是有些望而生畏，正当此时，那郝副官约摸着傅家兄弟快来了，便颠颠的跑出了小门迎接。傅燕云见弟弟有他领着，进门之后至少不会迷路，这才放心了些。
和傅西凉一起下了汽车，他对着郝副官含笑寒暄。郝副官身为叶烈真身边的随从，平日虽然也能狐假虎威，但周围也都是些和他身份类似的武人，对于真正的高贵人物，他也摸不着边。
傅燕云虽然谈不上高贵，但在郝副官眼中，他衣冠楚楚、彬彬有礼，至少可以算得上是高级。而且他为了他弟弟，最近隔三差五的就往大帅府里跑，有朝一日忽然变了老十，也未可知。
所以傅燕云敬了他一尺，他便回敬傅燕云一丈。而傅燕云不知道他的心思，单看他的态度是如此之好，便越发放心了许多——大帅身边的副官，都是伶俐青年，这姓郝的能够这么客气，证明叶烈真对于自家弟弟是真有善意，而且那善意四溢、都被这副官瞧出来了。
对弟弟又嘱咐了几句，他转身上了汽车。打开车窗对着郝副官，他道了声别。郝副官笑容可掬，也对着他挥了挥手。
丁雨虹发动汽车，载着傅燕云驶上道路。而郝副官笑出了惯性，此刻便嘻嘻的一扭头，对上了傅西凉的冷峻面孔——傅西凉倒也不是故意要给谁甩脸子，是方才傅燕云和郝副官叭叭的说、哈哈的笑，他听得走了神，神一走，脸上的表情也跟着走了。
对于这位九爷，郝副官不敢造次。九爷把大帅揍成了那样都没事，一时兴起掐死自己，想必也绝不会有人让他为自己偿命。
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收，他略微严肃了些，领着傅西凉进了门。穿过一片花园，在经过那座放着篮球架子的小院时，傅西凉望了一眼，仿佛望见了那三个晴朗快乐的秋日下午。
继续拐弯继续走，最后他进了一座院子，面前有了一座二层小楼。
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小楼楼下的几间屋子全都堆满了箱子，他和郝副官走上了二楼，二楼的屋子全空着，只有一间摆了桌椅，是傅西凉的办公室。他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发现楼下隔着一道墙，便是电影公司那帮人所住的大宅院，那宅院里现在人来人往，正热闹着。
郝副官摸了桌面一下：“傅二先生，您看吧，桌子椅子都是干净的，您就放心大胆的坐，这抽屉里也都擦过了。”
傅西凉在窗前转过了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椅。
郝副官感觉这位九爷像是不想搭理自己，其实自己又何尝想和九爷共处一室？他拉开抽屉，将这份公事的办法儿快快的交待了一番，然后趁着自己还有命在，带着一点笑容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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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副官一走，整幢楼都静了下来。
傅西凉将手里的帆布口袋放在了窗台上，然后摘下自己的帽子和邮差包，办公桌一侧是挨着墙壁的，他便将这两样靠墙放置了，坐下来打开了抽屉。
抽屉很大，里头放了一套笔墨纸砚，一只算盘，一只带着钥匙的铁锁头，还有个大厚账本，本子上印着红线表格。方才他在郝副官那里听明白了，这一行行红线用竖线分成了三排，他要做的就是按照票子上的内容，把这花钱的项目、花钱的日期、花的钱数依次填进三个格子里。
这活儿好干，会写字就行，难的是一天记录完毕之后，还要将这日所支出的金额算个总数出来。如果一天只收几张票子，这难题自然是不难，但若是收了几十张呢？
他不会拨算盘，如果真要算上几十笔加法的话，就只能拿笔在纸上硬算了。
把账本拿出来摆在面前，他又从邮差包里取出钢笔，放在了账本上面。
拧开水壶喝了一口，他感觉自己像是又变回了学生，刚刚做好了课前准备。不过上一个月的学是不会赚到五百块钱的，所以还是长大了好。
可话说回来，在求学的少年时代，家里也根本用不着他去赚钱，那个时候，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阔少爷。
但是，他想，那也还是长大了好。
他是从一无所有那一刻起彻底长大了的。都一无所有了，为什么还是长大了好？说不清楚，或许只是因为长大之后，他的心情变好了。
没长大的时候，他的全部世界就是他的家，家里唯一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就是燕云。他离不得家，一出门就想家，可在家里又闷得慌，因为家里的房屋不肯随着他一起长大，他有时候憋急了眼，只好在院子里绕着圈走。
燕云就更别提了，在他在满院子兜圈的时候，燕云已经学会了往头上打发蜡，往身上喷香水，西装穿得笔挺，皮鞋擦得锃亮，每天很轻巧的飞来飞去，不是飞出去玩，就是飞回来气他。他那时候还没有认命，看见燕云出门之后那个呼朋引伴、谈笑风生的德行，也是嫉妒得要发疯。
现在好了，现在他坐在这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面对着桌上的厚账本子，心里也是空荡荡，清静得很舒服。
原本“钱”这个东西是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安慰的，可现在一想起那五百块，他也会生出几分喜悦和期待。
钞票如今像燕云一样，也能哄他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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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没人来，一个人也没有。
他后悔没有带本画册，无聊得只能搬出算盘，拨弄算盘珠子打发时间。珠子拨上去，发出清脆的一声“啪”，听着挺有趣，算盘是新算盘，干干净净的，摸着也不讨厌。
到了中午，也果然是不管饭。
他把账本、钢笔、算盘都挪开，然后将窗台上那只帆布口袋拎过来，从里面拿了热狗面包吃，吃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人琢磨着他。
琢磨他的人是五六二位姨太太，二位姨太太知道大帅绝不会想到老九的午饭问题，便打算提前办几个小菜，烫一壶酒，请老九过来饱餐一顿。自己一味的对他好，不信他不受自己这一派的笼络。
菜和酒是不成问题的，可五六二位又有顾虑——老九虽然值得笼络，但他又实在是一位伟岸之青年，男女有别，自己身为大帅府里的姨太太，私下治酒请了那么一个大小伙子过来吃吃喝喝，会不会等同于寻死？
还有一点，便是院子里还凝固着大帅与老九的血迹，看着令人心惊。自己把老九招过来，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对了，老九一时兽性大发，会不会一拳一个、送自己姐妹俩归西？
五六二位左思右想，想着想着就过了饭点，最后决定按兵不动、再观望个一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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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西凉吃了四只热狗面包，喝了一瓶汽水，感觉挺饱。
下午一点多钟，终于来人了。来者进门一见了他，便笑道：“是你啊？小李那天还念叨你呢，说你怎么不来玩了？”
傅西凉抬头看着他：“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那人随即做了个惊讶表情：“诶？你就是这里记账的先生？这也太巧了吧！”随即他走上前来，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沓凌乱票据：“那我就全给你啰！”
傅西凉立刻接过那些票子：“好。”
那人继续掏裤兜，又掏出了两张小票子，放到了桌子上：“怪不得你不来玩了，原来是有了正事要忙，回头我告诉小李去。你知道吧？我们要在这里多住些天了。”
傅西凉张了嘴：“我——”
“多住不怕，能住到过年才好呢。我走了，礼拜天到我们那里坐坐去。”
话音落下，那人高高兴兴的走了，傅西凉望着他的背影，就只从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一声。
把那一沓票子整理好了，他握笔埋头，开始一张一张的抄写，写完一行停一停，等这一行的墨水彻底干了，再写下一行。
花了约莫一个小时，他才抄完了这一沓票子。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将近三点，郝副官说他四点钟左右就可以下班回家。
于是他从邮差包里取出自带的那一本稿纸，开始用铅笔在上面列加法竖式、计算总和。
他深知做算术题，最忌心慌意乱，一步错，步步错，所以算得很慢，每一步都写得清清楚楚。算了一场、得出结果之后，他停下来歇了歇，然后翻开新的一页，又算了一遍。
算了两遍，结果相同，他再做一次验算。
最后将总金额写到了账本上，他抬腕又看了看时间，发现现在已是三点五十分。
将账本和算盘收回抽屉里，用铁锁头将抽屉锁好，他站起来，把裤子上的皱褶抹了抹，将自己的物品也全收拾进了邮差包里。
邮差包一挎，帽子一戴，他拎起那只空瘪的帆布口袋，在四点整的时候推门出去，将门锁好，然后便蹦跳着下楼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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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没人来接，所以傅西凉是自己坐着洋车回了家。
他对于这份工作相当满意，虽然那屋子很冷，一个人一坐坐一天也有些寂寞，但那冷和寂寞都有意义。
不是宏大的意义，是微小具体的意义——他就是想赚那五百块钱，五百块钱的一部分留下来给他和二霞过日子，一部分给燕云买点什么。
燕云最近给他操了很多的心、花了很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