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源于理解。而理解,往往来自于共同的体验。
父亲病危公司有难,聂宇晟不假思索便扛起了苳远的担子,入主苳远,意外地打开了他真正理解父亲的一扇门。
当他坐在父亲的办公桌后,儿时记忆中的父亲和日日面对的事务重叠起来。苳远,不再仅仅意味着“挣钱”,它是几百号员工们的饭碗,更是父亲半生的心血。如今,自己坐在这里,作为至高无上的决策人,如履薄冰,处处掣肘。这固然是自己根基不足,但也让他禁不住猜想,当初父亲坐在这里时,恐怕并不尽是想象中呼风唤雨的模样。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苳远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父亲曾面对过多少次危机?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各有所求,父亲如何去辖治平衡?
这些,以往的他从未想过。小时候父亲总是行色匆匆,对自己疏于陪伴照料。印象最深刻的,是父亲西装笔挺出门的身影。小小的他,望着父亲高大坚定的背影,又骄傲又妒忌,仿佛苳远是一个更可爱的孩子,抢走了父亲的关注和陪伴。这么多年后,他才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当年所面对的压力和复杂局面。幼年丧母后,他对父亲的情感非常复杂。少年时有依恋、有崇拜、有求关注而不得的气恼,青年时,有不赞同、有不被理解的委屈和遗憾、也有失去爱情后的迁怒和刻意疏远。而父亲对他,从无暇顾及、到逐渐严厉,有过独裁专制、有过失望灰心,最终变成了心疼和无条件的宽容与接受。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觉得父亲在苳远是说一不二的。儿时的他,甚至觉得父亲像一个高大威猛的将军,而苳远就是他排兵布阵、一显身手的战场。如今自己披挂上阵,才知道“铁打的营盘”竟是修罗场,才体会到金戈铁马下的权谋,腹背受敌的狼狈,突出重围的惊心动魄。想到父亲昏迷前,他第一次表示想进入苳远帮忙,并没有预期的欣喜和欢迎,父亲只是淡淡地说“这个时候了,来帮什么忙,别来了。”当时他惊讶中暗暗心虚,是不是被看穿了自己是想来调查旧事的?并没有真正加入苳远的心思?现在才明白,父亲是不想他介入这些复杂的人事吧。苳远于他,就像儿时的老宅既熟悉又陌生:彷佛一切都没有变,桌椅床几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又似乎一切都不对劲,从父亲的视角看去,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少时公子印象里的模样。
在苳远的日子里,他过得非常辛苦。所有的新规则要从头学起,各色的问题要抽丝剥茧,牛鬼蛇神要一一分辨。他紧张,怕一个闪失毁了父亲的心血。他孤独,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心腹。他无助,太多问题只能自己默默推演权衡。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是父亲,他会怎么做?记忆中繁忙、严厉、无所不能的父亲,大概也曾经这么孤独地思考,在无助中权衡。现在想来,当年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也许不仅仅是为家业寻一个继承人,父亲就如同今日的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自己人”,守望相助。
父亲昏迷的几个星期里,他和父亲说了很多话,比之前这些年说得都多。开始时,是念叨公司的事情,种种无处言说的不解和迷惑。慢慢地,他也和父亲聊以前的时光,他们喜欢的饭菜、他在国外的生活。后来,他常常和父亲回忆自己在医院的工作,比较做医生和经营公司的相同和不同。他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畅快地倾诉了,不担心会被误解,不担心会给别人添麻烦。只要不是太晚,他下班后就来父亲这里坐一坐,一面替他按摩活动,一面絮絮叨叨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竟渐渐成了习惯。
而另一扇理解父亲的大门,是平平帮他推开的。
作为医生,他接触过不少孩子。他喜欢孩子,他们心思单纯、目光干净。孩子们也喜欢他,他们亲热地喊他“聂叔叔”,而不是“聂大夫”。尽管如此,尽管父亲不时地明示暗示催他成家,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
直到平平的突然出现,他才发现血脉是多么神奇的联结。原本是存了大大的耐心,想慢慢地去接近平平,一点点熟悉、建立感情,出乎意料的是整个过程异常顺利。虽然素昧平生,他们天然地对彼此感到亲近。他们有那么多相像的地方,一样的细心敏感、一样的忍耐克制、一样喜欢足球、一样不愿意被人摸头……起初,他确实下了心思观察平平的喜好,买了他最喜欢的汽车玩具来“讨好”,很快他便享受起和平平相处的过程。他喜欢和平平一起玩汽车,身体的关系,平平从小便不能剧烈运动,他所有的能量都化作了奇思妙想倾注在玩具上。汽车人或变身大战、或风驰电掣千里奔袭,二人常常一起哈哈大笑,不亦乐乎。他喜欢给平平读书,尤其是在睡前,随着一个个温暖的故事,孩子愉快地进入梦乡,自己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更多时候,他只是陪在平平身旁,看窗外的蓝天和草地,平平靠着他,他俩默契地共度这安静的时光,一言不发也丝毫不觉得奇怪。他很难去形容这种感觉,他享受和平平在一起的每个时刻,这个孩子,窝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里,是牵挂、是希望。他想替他遮挡所有的风雨,帮他实现大大小小的愿望,给他全世界所有的好,陪他健康快乐地长大。
他心疼平平过分的懂事,孩子难受又努力忍耐的样子,每每让他湿了眼眶。他忍不住暗暗埋怨谈静,为什么不来找他帮忙呢?还有什么比孩子的身体更重要么?如果出生后就及时治疗,这些痛苦孩子原本不必承受……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自己对平平尚且如此,当年父亲看到自己消沉抑郁的模样,也是这般心情吧?他很少去回忆那段黑漆漆的日子,更没想过父亲是如何捱过来的。如今自己也做了父亲,有了一个小小的稚嫩的牵挂,不由得常常想起以前和父亲的相处来。想想七年前父亲接到学校医院的通知,火急火燎地飞过来,见自己暴瘦到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天天不吃不睡不讲话。父亲是什么心情?他又能和谁说呢?一年多的治疗休养,父亲一直陪在身边。就像他和平平一样,父亲陪着他的时候也很少说话。那时候他似乎也听不清别人说的话,只是混沌中记得,父亲常常在他身旁坐着,一言不发,默默地望着他。
父亲的病,也拖不了多少时日了。到了现在,他不放心的,还是自己。聂宇晟忽然惭愧起来。从出国开始,他总觉得自己是对的,是父亲古板,总想着安排他的职业,干涉他的爱情……是父亲的错,他们才慢慢疏远。而今自己也做了父亲,才看到这些粗暴干涉背后的心疼、担忧、纠结。其实父亲是多了解自己啊,那天在墓地,父亲担心他日后孤身一人,他表示愿意听话去交女朋友,心中才刚刚一闪念要让舒琴来救个场。父亲马上就说,不要用婚姻来敷衍我,这对你自己不公平……“真的么,其实我都无所谓的。”他习惯性地暗暗腹诽。“……也对你的太太不公平。”父亲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他忍不住悄悄瞟了父亲一眼,父亲不仅仅提前知道他的每一个念头,而且父亲还知道他在乎什么。
就像他在平平身上可以看到自己,自己身上同样有父亲的影子。他们一样的执拗、一样的不愿轻易低头。他想起上学时老师讲的基因传递,传递的又何止是基因?突然间,他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那么盼望他娶妻生子,他可能差点就错过了血脉相连的神奇。
对于父亲到底该不该为多年前工地的事故负责,聂宇晟起初是存疑的。他第一时间去找父亲询问,既有对父亲做事原则的不确定,也有对父亲为人的信任,还带着一点点孩子气。尽管父亲当场就否认得彻彻底底,他依然持保留态度,希望通过自己的调查求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但是在苳远代班以后,他更了解父亲,也更了解苳远。虽然事情的原委还未清晰(直到剧终导演编剧也没给一个清楚的交代,摔!),他相信父亲在这件事里的清白。因此,在孙志军出事的时候,他对父亲是完全信任的。
三个主题里,我最爱这一个。亲人也好,爱人也罢,信任不会像好感一样没理由地忽来忽走。在男女主的爱恨之外,聂宇晟对父亲的情感变化,非常细腻地展示了人与人之间信任建立的过程,是“信任”一篇的主线。相对应地,“信任”这篇还有两条副线。一是谈静对聂爸爸的不信任,并没有随着聂爸爸和平平的相处、或是她和聂宇晟关系缓和而发生改变。二是聂宇晟和谈静这对曾心心相印的初恋情人,在七年的分离之后,逐渐变成了互相尊重的孩子父母。他们之间的信任,同样是有限的。这两条副线反衬“聂宇晟-父亲”逐渐理解信任的主线,点出了共同经历对于理解和信任的重要。
聂宇晟说:“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而人们愿意相信什么,来自于了解,来自于生活中共同的经历和体验。父亲从昏迷中再次醒来,给了聂宇晟了却遗憾的机会。他坦言自己未来的计划,对苳远的打算,心无芥蒂、完全信任地和父亲一起走过最后的日子。父亲也欣慰地看到儿子的成长,最终安心地离开。这是编剧为他们开的金手指,最大程度地减少了父子离别的遗憾。
这对父子的经历,可以说是狗血中的狗血。而二人的感情和关系,却演绎得极容易得到观众的共情。他们疏离又亲密,熟悉又陌生,淡漠又彼此关心,仿佛了解对方所有的想法,却也会忽然之间意识到他竟然有我从不曾见过的那一面。就像聂爸爸听说新闻里受伤的孩子是儿子主刀做的手术,惊讶又自豪。就像聂宇晟看到父亲和平平玩闹的场景,自然而然又出人意料。这样的父子关系,甚至可以不必把性别卡的这么严格,这样的“成年人亲子关系”,或多或少地发生在每个人身上。
我们都曾努力挣脱父辈的控制,我们理直气壮地追求自己的目标,为此不惜失礼、不惜疏远、甚至有时不惜恶言相向。我们想完全脱离他们的荫蔽,用个人的努力来证明自己。直到有一天,我们也做了父母,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肉团团,满心温柔,不自量力地想为他遮挡这世间所有的丑恶不堪。我们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些较量,无非是长大了的肉团团和仍努力去挡风遮雨的父母在相互拉扯。父母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老去的。曾经那么高大宽阔的后背,永远大我们几圈的手掌,忽然就变小了。曾经我们小跑着也追不上的步伐,忽然就拖沓了。而我们也像面对父亲的聂宇晟一样,明明很关心,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没有需要力挽狂澜的家族企业,没有被人带球跑的乖巧儿子,没有编剧的金手指,我们所期待的理解和信任,也如剧中人一样,是和在乎的人一起好好吃饭,安心聊天,经历她/他的经历,理解她/他的生活。